中國曆史一向是環繞著一個圓圈盤旋:一、舊王朝統治階級腐敗滅亡。二、軍閥或變民集團乘機奪取政權,發生混戰,殺人如麻。三、混戰的最後勝利者建立新的王朝,組織新的政府,成為新的統治階級。四、經過一段安定或繁榮的時間。五、又回到第一:統治階級腐敗滅亡。——如此這般,像走馬燈一樣,循環不已。
本世紀的中國,正走上第一第二階段。首先是外戚政治重現,接著招來中國第一次宦官時代。最後,東漢政府在一次農民大暴動後瓦解,大一統也瓦解,遍地戰火。
一西域的喪失
西域(新疆)重返中國版圖,是英雄豪傑們千辛萬苦換取來的。本世紀(二)第三年(一○二),總督(都護)班超退休,返回洛陽。東漢政府派遣一位看起來十分聰明的將領任尚接替,任尚向班超請益說:“我初次擔當這麼大的責任,深感難以負荷。您在塞外三十年,請賜指教。”班超回答說:“塞外的中國官員,差不多在國內都犯過錯誤,才出塞立功求贖,並不都是小心謹慎、孝子賢孫型那種人。至於外國人士,更各有各的企圖。很難使他們順眼,卻很容易激起他們的反抗。你的性情,十分嚴正。俗話說:‘太清澈的水沒有大魚,太嚴格的要求失去團結。’我的意思是,凡事應該求其簡單,對小過錯多加寬恕,分層負責,你隻總攬大綱,不挑剔小節。”
班超跟張騫一樣,不僅是成功的冒險家,更是成功的政治家。但智慧低一級數的人,永遠不能領悟高一級數人的見解,猶如一頭牛永遠不能領悟交響樂。班超走後,任尚譏諷說:“我以為班超有什麼了不起源來是個平凡人物。”
隻四年時間,任尚就激起西域(新疆)所有國家的叛變。任尚的總督府繼班超之後,設在疏勒王國(新疆喀什)。一○六年,各國聯合向疏勒進攻,任尚不能阻擋,急向國內求救。東漢政府把他召回,另行派遣一位將領段禧繼任總督。但混亂的局勢已不可收拾,段禧轉戰到龜茲王國(新疆庫車),不能再進。龜茲王是支持段禧的,但龜茲人民叛離他們的國王,與溫宿王國(新疆烏什)、姑墨王國(新疆阿克蘇)組織聯軍,攻擊段禧和龜茲王。段禧把他們擊敗,不過整個西域隻剩下龜茲一座孤城,前瞻十分黯淡。勉強支持到明年(一○七),東漢政府隻得再撤銷西域總督,撤回所有殘留的屯墾區。
一一九年,敦煌(甘肅敦煌)太守曹宗試探著派遣部將索班再進入伊吾盧(新疆哈密)屯墾,鄯善王國(新疆若羌)和車師前王國(新疆吐魯番),重又歸附中國。不久,尚未向西移盡的北匈奴殘餘部落(新疆阿爾泰山南麓)跟車師後王國(新疆吉木薩爾)聯合,攻陷伊吾盧,殺死索班。鄯善王國向中國求救,中國政府正困於日益嚴重的蕪戰,不能出兵。隻派遣了班超的兒子班勇擔任西域(新疆)參謀長(西域長史),進駐敦煌,遙作聲援。北匈奴的殘餘部落和車師後王國乘這個機會,企圖進攻已成為中國本土的河西走廊。身為英雄之子的班勇,忍無可忍,率領六千人反擊,生擒車師後王國國王,帶到索班死難處斬首,把頭傳送到一千九百裏外的首都洛陽,懸掛示眾。然後征調各國軍隊,進攻北匈奴的殘餘部落,北匈奴大敗,向北逃走,從此再沒有出現。
然而,中國也沒有再派總督,隻繼續派參謀長代理。班勇的後任,沒有一個是適當的人選。這是統治階級長期腐敗後必然的現象,根已經潰爛,便很難長出好的果實。最後一任參謀長王敬,他大概很羨慕他的前輩們的威風。紀元一五二年,他擊斬於闐(新疆和田)國王。於闐人民反攻,把王敬殺掉。這時,中國正陷於內爭,不能再派出使節,西域(新疆)遂再一次的跟中國脫離。但經濟文化的交往,在已經建立了數百年的基礎上,並沒有中止。
二羌戰的擴大與慘烈
羌民族對東漢政府的抗暴行動,進入本世紀(二)後,東漢政府除了繼續采取高壓政策外,想不出別的解決辦法——唯一的解決辦法是使政治清明,這自然辦不到。於是羌戰從小的衝突,逐漸擴大為大規模的戰爭。而且向中國本部心髒地區蔓延,直抵首都洛陽近郊。
我們將擴大後的重要羌戰,摘要列為下表:
由上表可看出羌戰的擴大情形,不但向東方中國本部推進一千餘公裏,而且每次戰役,死亡人數都達數萬之多,可推測參加戰鬥的兵力,當數倍或數十倍於此。羌民族已由消極的掙脫貪官,反抗暴政,進而發展到對漢民族全體仇視。不過,雖然如此,那個時代並沒有現代意義的民族觀念,本質上仍是單純的官逼民反。因為政府官員貪殘凶暴的對象,一視同仁,並不分什麼羌民族漢民族。如一一五年,先零部落攻入益州(四川),東漢政府的大將尹就率軍圍剿,對漢民族同樣奸淫燒殺,以致民間有兩句可哀的口號:“強盜來了還可活,尹就來了定殺我。”尹就隻不過一次小小的軍事行動,根本沒有發生戰鬥,給人民的傷害已如此慘烈,其他較大戰役下的人民遭遇,使我們不忍想象。戰爭所到的地方,手無寸鐵的善良農民或牧人和他們的家禽,同遭屠殺。整個西部中國,千裏一片荒涼,白骨遍野,看不到煮飯的炊煙。幸而殘存的人民,無論是羌是漢,饑餓使他們墮入吃人慘境。宰相鄧囗甚至主張放棄紀元前二世紀死人千萬,從匈奴汗國手中奪到的涼州(河西走廊),可看出當時官員的顢頇和情勢的嚴重。
連綿一百二十年之久的巨大民變,因羌民族人口太少,慘重的傷亡使他們無以為繼,有些部落幾乎滅絕。到了一六九年,終於在東漢政府高壓手段下屈服。高壓政策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但付出的代價太大,包括撬開了東漢王朝覆亡的墓門。
三外戚政治的重演
羌戰擴大聲中,外戚政治再度在東漢中央政府形成。
外戚政治於紀元前一世紀,曾導使西漢王朝滅亡。劉秀建立東漢王朝,宣稱西漢王朝的中興,但他卻沒有能力采取有效行動以防止外戚政治的複活,反而走來走去,仍然走到外戚政治的斷橋上。
東漢王朝執政人物可分別為三種:外戚、士大夫、宦官。外戚是古老力量,士大夫和宦官是新興力量。這三種人物互相鬥爭,構成東漢王朝全部宮廷政治史。”我們用下表說明他們在鬥爭中的關係位置(皇帝下加上者,表示他並非前任皇帝的兒子,因前任皇帝沒有兒子或其他緣故,由旁支坐上寶座。)
東漢王朝皇族有一個重要的特征,即皇帝的年齡都很小。除了開國皇帝劉秀跟他的兒子劉莊外,其他皇帝,屁股坐上寶座時,最大的隻不過十八歲,最小的還抱在懷裏喂奶,這個現象使外戚政治的重演,不能避免。皇帝既然幼小,當母親的皇太後自然成為權力中心。儒家學派意識形態和多妻的宮廷製度下,皇後很少跟別的男人接觸,倉促間掌握全國最高的權力,必須麵臨著她十分陌生的政治行動,作最後決定,她的能力和心理狀態,都無法適應。猶如赤身露體忽然被拋到街上一樣,她恐慌而孤單,唯一可靠人物不是朝中大臣,因為她根本不認識他們,而是她平日可以常常見到的家屬,她沒有選擇,隻有這些人她才相信能夠幫助她解決問題。
從上世紀(一)末葉,年僅十歲的第四任皇帝劉肇即位時,他的嫡母竇太後就依靠她的兄長竇憲。進入本世紀(二),一連串的娃娃皇帝出現,更加強這種趨向。第五任皇帝劉隆登極時隻三個月,他的嫡母鄧太後依靠她的兄長鄧囗。第六任皇帝劉枯登極時隻十三歲,他的伯母鄧太後繼續依靠她的兄長鄧囗。每一外戚,都是如此在政府中冒出來。
皇帝幼小是外戚政治的唯一基礎,所以外戚自己也盡力排斥年紀較長的繼承人,以造成非實行外戚政治不可的形勢。繼承人如果已經成年,皇太後就無法掌握他,外戚就會失去魔杖,所以沒有一個外戚不堅持擁立幼兒。第六任皇帝劉祐死後,他的妻子閻皇後升為皇太後,她跟她的兄長閻顯決定摒除劉祐的親生兒子劉保,而立劉祐的堂弟劉懿。這是一樁駭人聽聞的反常措施,皇位不傳親子而傳堂弟。但一看年齡便可恍然大悟。劉保那年已十一歲,而劉懿才八個月,掌握八個月的嬰兒當然比掌握十一歲的少年,時間要久的多。
外戚中當權時間最長,聲勢最煊赫的,一是以鄧太後和她的兄長鄧囗為首的鄧姓戚族;一是以梁太後和她兄長梁商為首的梁姓戚族。鄧姓戚族當權三十年,封侯爵的二十九人,當宰相的二人,當大元帥的十三人,當部長級高級官員(中二千石)的十四人;將領二十二人,州長(刺史)郡長(太守)四十八人,中下級官員不計其數。梁姓戚族聲勢也很大,當權也三十年,封侯爵的七人,當皇後的二人,當嬪妃的二人,當大元帥的二人,妻子女兒被封為“郡君”(女性王爵)、“縣君”(女性侯爵)的七人,娶公主的三人,將領五十七人。兩大戚族的朋友、部屬,和趨炎附勢的蒼蠅政客,共同組織一個當權集團,迄立在政府之中,盤根錯節,不可動搖。
可是,外戚們大多數不知道珍惜權力,而隻知道濫用權力。隻知道貪汙暴虐,一味追求物質上的享受。梁姓戚族比鄧姓戚族更墮落,尤以梁冀這個惡棍集凶惡愚頑之大成。這當然引起外戚集團以外新興階層士大夫們的抨擊,不過士大夫顯然居於劣勢,因為魔杖握在外戚手中。失敗的士大夫最好的下場是被免職,但大多數都被砍頭或自殺。最傳奇的是杜根,他要求鄧太後把政權歸還皇帝,鄧太後下令把他裝到布袋裏,就在金鑾殿上當場撲殺。想不到杜根跟紀元前三世紀的範睢一樣,有最好的運氣,在被拖到荒野丟棄時,悠悠蘇醒。但他仍假裝死亡,僵臥在那裏三天,眼中都生出蟲蛆,然後才逃到深山中一家酒店當夥計,十五年之後,鄧姓戚族失敗,才敢出麵。
不但士大夫在鬥爭中會失敗,縱令皇帝自己,如果他想收回本應屬於自己的大權,他也同樣麵臨危機。第十任皇帝劉纘,他九歲時,受不了梁冀的傲慢態度,說了一句“跋扈將軍”(跋扈,蠻橫之意,大概是二世紀時流行的口語,否則一個孩子不會脫口而出),梁冀立刻就把他毒死。
政權、軍權全部控製在手,外戚似乎立於永遠不敗之地。
四土大夫及門第的形成
士大夫,是中國社會特有的產物。某一方麵類似印度的刹帝利,某一方麵類似歐洲中古世紀的僧侶教士。事實上,士大夫即知識分子,在儒家學派定於一尊之後的漫長時代中,當然專指儒家學派的知識分子,有時也籠統稱之為“讀書人”,當然讀的是儒書。在當時環境,他們以作官為唯一的職業,所以更精確地說,土大夫即擔任政府官員的知識分子,包括現職官員、退休官員和正在苦讀儒書,將來有可能擔任官員的人物。
紀元前十二世紀的周王朝中,“士”是武官,“大夫”是文官。紀元前一世紀,西漢王朝為了增加政府的新血液,仿效戰國時代“招賢”辦法,命高級官員和地方政府推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人士,政府中非貴族血統的官員群,遂逐漸形成一個新興的士大夫階層。上世紀(一)時,東漢王朝再仿效西漢王朝,命高級官員和地方政府,推薦“茂才”、“孝廉”人士,於是政府中非貴族血統的官員,即士大夫人數,愈是增加,而終於凝聚成為一種力量。
在這種情形下,“推薦”成為知識分子達到作官目的的唯一手段。而推薦的標準,除了儒書學識外,還在於道德行為。在強烈的競爭下,必須有突破性的聲譽,才能引起有推薦權的人的注意。至於如何才能有突破性的聲譽,那需要出奇製勝。所以每個知識分子,都兢兢業業,追求突破記錄的至善。這使一、二世紀的社會風氣,有很大的特殊之處,為後世所罕見。
我們可把它歸納為下列五類:
一長時期為父母服喪孔丘和孟軻堅決主張的三年之喪,自紀元前二世紀儒家學派獨霸政權之後,即用政府力量推行。上世紀(一)初葉,新王朝更硬性規定,中級以上政府官員,必須服三年之喪。這個已經被遺忘了的古老僵屍,遂在強大的政治力量下複活。但是,當大家都服三年之喪時,三年之喪便沒有什麼稀奇了。於是有人加倍的服六年之喪;有人幼年時老爹就翹了辮子,已經服了三年之喪,等長大成人想當官時,硬要再服第二次三年之喪。更有人索性服二十年之喪。跟服喪相連的,有人簡直哭出血來,有人還真的拒絕吃飯,骨瘦如柴。
二辭讓財產和辭讓官爵財產和官爵是大多數人所追求的目標,儒家知識分子追求的尤其猛烈,所以在這上麵也最容易作出了驚人之舉。如分家析產時,弟兄們都堅持要最少的一份。父親留下來的爵位,本應是嫡子繼承的,嫡子卻逃入深山,而把它讓給其他庶子兄弟。更有若幹知名度很高的知識分子,對政府征召他們做官的命令,拒不接受。這種人被美稱為“征君”——被皇帝征召而拒絕征召的君子,表示他們情操清高,有異於流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