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紀元前第二世紀(2 / 3)

從此,皇帝不但跟人民,便是跟最尊貴的大臣,也都被這種儒家最得意的傑作“朝儀”,隔開一段距離。戰國時代那種君臣間麵麵坐立,膝蓋碰著膝蓋長談的時代,不再在中國出現,帝王政體遂走進一條永不能回頭的死巷。西方專製君主和東方專製君主的不同,在此分野。

儒家學派雖然在技術上博得皇帝的歡心,但因為正逢黃老政治時代,所以隻能保持官位,不能對政治發生影響。另一位博士轅固生就比叔孫通倒黴,他稍為對李耳、莊周表示不滿,竇太後就教他赤手空拳到獸欄裏打野豬,幸虧當時皇帝劉啟暗中給了他一把刀子,才算沒有送掉老命。後來,宰相趙綰也曾經計劃排斥其他學派,竇太後把他逮捕下獄,趙綰自殺。但竇太後逝世(前一三五年)後,黃老政治無形中終止,儒家學派的好運氣來了。

劉啟的兒子劉徹於紀元前一四一年即位,在宰相衛綰的建議下,於次年(紀元前一四○年)舉辦一次全國人才總選拔,為國家選拔“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等國家管理人才,由皇帝親自考試。劉徹那一年十七歲,正是一個隻歡喜遊蕩的大孩子,這考試當然由衛綰代表作主。衛綰是儒家學者,儒家學派人士遂天經地義地被認為是唯一的國家管理人才。一位專門研究《五經》之一《春秋》的博士董仲舒,在他的萬言試卷中,攻擊其他學派全是左道旁門,邪說妖言。他建議:“凡是不在《五經》之內的著作,以及非孔丘所傳授的書籍,應一律禁絕,不準流傳。”衛綰把他列為第一名,亦即皇帝把他列為第一名。

董仲舒的意見,既然經過皇帝采納,那麼便成了國家的政策。於是,一個重大的巨變,在不聲不響中發生。

第一,祭祀部(太常,即奉常)之內,所設的“博士”官職,原來由各學派人士分別擔任。此後隻有儒家學派才能充當,而且限製範圍,隻能研究《五經》。其他學派人士,全被驅逐,儒家遂獨霸學術中樞,定於一尊。其他學派的著作既被政府長期的視為“邪說”、“妖言”,禁止閱讀研究,遂逐漸從知識分子腦海中消失。諸子百家隻剩下一家,一家中隻剩下《五經》。儒家思想遂成為皇帝欽定,中國唯一的正統思想。

第二,儒家學派在祭祀部(太常)之下,創辦國立大學(太學),由博士擔任教師,傳授《五經》和孔丘的思想。學生由國家供給費用,隻要被認可研究畢業,即被任命擔任地方政府的官員。不但是平民進入政府的唯一途徑,因而增加知識分子對儒家學派的向心力,而且久而久之,儒家學派布滿了各級政府,成為一種排他性極強的儒家係統。

第三,儒家學派的基本思想是複古——至低也要維持現狀,最重要的手段是禮教,尤以喪禮占首要地位。那種連紀元前四世紀孟軻時代都行不通的三年之喪,此後卻逐漸推行。一個中國人,他一生中要有六年的時間,不允許作任何事情,隻能每天悲悼他的父母。除了這個最嚴重的一環,其他跟著而來的禮教,更多如牛毛,中國知識分子幾乎一生都為此緊張。有些項目,像“避諱”之類,簡直使人不堪負荷。

光芒萬丈的思想學術自由的黃金時代,開始夕陽西下。代之而起的是儒家思想時代,比道家思想時代——黃老政治,更多出五十倍的時間,直到紀元後二十世紀,因受到嶄新的西洋思潮的衝擊,才告衰退。所以,在以後的敘述中,我們必須隨時注意到,中國曆史是在儒家思想——複古和保持現狀的實踐之下。

五對匈奴汗國的反擊

黃老政治帶給當時中國空前的繁榮,雖然黃老政治終止,但繁榮仍在。僅以馬匹而言,○○年代時,宰相隻能坐牛車,皇帝當然有馬車,但想要四匹顏色相同的馬,都找不到。可是五十年代時,中央政府僅養在首都長安的馬,就有四十萬匹。民間大街小巷,處處是馬,而且競爭著隻騎雄馬。對不可一世的匈奴汗國,反擊的時候已到。

中匈兩國之間,由於和親的緣故,邊境久久沒有大的衝突。當中國反擊行動於六十年代開始時,采用的是誘敵先發的策略。前一三三年,大將(將屯將軍)王恢統軍三十餘萬,埋伏馬邑(山西朔州)左右山穀之中。馬邑豪民聶壹,跟匈奴一向有商業上密切的往來,他把兩個死囚的人頭懸掛在馬邑城門上,告訴匈奴間諜說,他已把馬邑首長殺死,請匈奴乘虛進擊。軍臣單於信以為真,親自率領十萬騎兵,從武州塞(山西左雲)入境,直指馬邑。行軍一百餘公裏,距馬邑尚有不到一百公裏時,隻見牛羊遍野,不見牧人,感覺到有點異樣。於是攻陷附近一個塞亭(降望台),俘虜了一位雁門郡(山西右玉)的官員,要殺他時,那官員泄露了全部機密,軍臣單於大驚說:“是天老爺把你賜給我們。”把那官員封為天王,急令撤退。中國毫無所獲。

這一場陰謀奇計,雖然落了空,但中匈兩國五十年之久的和睦邦交,從此破裂。匈奴汗國又恢複從前那種大規模的侵略行動。可是,形勢已不是從前,中國的反應十分嚴厲,立即發動一連串不停止的攻擊。

馬邑之謀四年後(前一二九年),大將衛青、公孫敖、公孫賀、李廣分別出上穀(河北懷來)、代郡(河北蔚縣)、雲中(內蒙古托克托)、雁門(山西右玉)四路進擊。明年(前一二八),衛青與另一大將李息分別出雁門、代郡進擊。又明年(前一二七),衛青、李息再出雲中向西迂回進擊,這一次開始有大的收獲,匈奴大敗,中國再度把匈奴驅出河套,就在河套沙漠與黃河之間,興築朔方城(內蒙古杭錦旗北)。三年後(前一二四),衛青率六位將領,分別出高闕(內蒙古烏拉特後旗東南)、右北平(內蒙古寧城西南)、朔方(內蒙古杭錦旗北),三路進擊,深入匈奴汗國三百公裏,俘虜小王十餘人,男女一萬五千人,牛羊數近一百萬頭。

明年(前一二三),衛青再率六將領出定襄(內蒙古和林格爾)進擊。這一次中國吃了敗仗,大將蘇建所率領的三千人騎兵團,全部覆沒。另一大將趙信於兵敗後投降匈奴,因趙信深知中國內情,匈奴汗國像寶貝一樣看待他,特地為他興築了一個趙信城。兩年後(前一二一),中國二十三歲的大將霍去病出隴西(甘肅臨挑)進擊,越過焉支山(甘肅山丹東南胭脂山)五百公裏,斬匈奴名王以下八千九百餘人,俘獲匈奴休屠王祭天時用的金人。同年,霍去病再出隴西作第二次進擊,越過居延海(內蒙古額濟納旗),深入一千餘公裏,殺虜三萬零二百人。霍去病一年中兩次空前勝利,橫穿河西走廊,如入無人之境。而河西走廊正是匈奴汗國渾邪王的防地,伊稚斜單於大怒,迫究失敗的責任。渾邪王恐怕被殺,就帶著他的部落和他的土地,向中國投降。這對匈奴汗國是一個重大打擊,他們衷歌:“亡我祁連山,使我牲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焉支山所產的紅色染料,可作為婦女的化妝品,中國“胭脂”一詞,即由此來。

中匈戰爭這樣延續了十五年之久,進入八十年代,才算有一場決定性戰役。

匈奴汗國也知道昔日光榮已經過去,所以采納降將趙信的建議,認為中國軍隊不能深入沙漠,就把國境線後撤,單於遠走瀚海沙漠群以北。中國當然不會罷手,紀元前一一九年,衛青出定襄,霍去病出代郡,向匈奴總攻。衛青兵團深入匈奴汗國五百公裏,伊稚斜單於倉促迎戰,大敗,向北突圍逃走。衛青追擊到寅顏山(蒙古哈爾和林西南)趙信城,不見敵蹤(就在這一戰,名將李廣在沙漠中迷失道路,自殺)。霍去病兵團深入沙漠一千餘公裏,殺虜七萬餘人,而匈奴汗國當冒頓單於最盛時,控弦戰士不過三十萬人。霍去病追擊到狼居胥山(蒙古肯特山),不見敵蹤。

這是對匈奴汗國最重要的一戰,從此瀚海沙漠群以南再沒有王庭,匈奴汗國對中國已不像過去那樣,構成生存上的威脅。前一一五年及稍後時間,中國更在渾邪王故地河西走廊,設立四郡:酒泉郡(甘肅酒泉)、武威郡(甘肅武威)、張掖郡(甘肅張掖)。敦煌郡(甘肅敦煌)。這塊土地從此成為中國的領土,直到今天。

六張騫通西域

當中國準備反擊匈奴汗國的時候,想起了匈奴汗國的一個仇敵——月氏王國。這王國本來立國在河西走廊,首都設在張掖(甘肅張掖),是一個大國。但在本世紀(前二)三十年代,被匈奴汗國擊潰,國王的頭骨被老上單於(冒頓單於的兒子)當作尿壺。全國向西逃亡,一直逃到中亞威海以南、阿富汗以北地區定居,定都藍市城(阿富汗瓦齊拉巴德市)。

中國盼望跟月氏王國結盟,對匈奴東西夾攻。以中國人的想法,月氏王國對匈奴有殺父滅國的深仇大恨,一旦聽到有報仇複國的機會,一定非常感激。中央政府征求使臣,成固(陝西城固)人張騫應征,跟他有同樣勇氣的還有一百餘人。

月氏王國距中國首都長安,直線三千餘公裏,那時中國西界隻到金城(甘肅蘭州),過此便是匈奴汗國的版圖和勢力範圍。而祁連山南麓,又有殺人掠貨的羌民族部落。更西則是西域,風言風語的傳說,西域全是無邊無涯的沙漠和沙磧,暴風時起,天翻地覆,光天化日之下,處處鬼哭神號。又有寸草不生的鹹水(羅布泊),舉目荒涼,上不見飛鳥,下不見走獸,往往走一個月不見人煙。也沒有正式道路,行旅隻有沿著前人死在途中的枯骨,摸索前進,那是一個恐怖而陌生的地方。

紀元前一三八年,張騫跟他的使節團從首都長安出發,向他們毫無所知的,充滿險惡死亡的西北蠻荒深入。他們一開始就遇到惡運,進入河西走廊後不久,就被匈奴汗國捉住,當發現他們是前往月氏王國時,軍臣單於火就更大了:“這是什麼話,月氏王國在我之西,中國怎敢越過匈奴,跟他們來往。如果我派使節去南越王國(廣東廣州),中國準許通過嗎?”下令禁止離境,但尊敬他們是英雄人物,所以每人介紹了一位匈奴小姐作為妻子。這樣轉眼十年,到了七十年代第一年(前一二九),張騫跟他的夥伴,不忘使命,拋棄妻子,向西逃走。終於逃到大宛王國(烏孜別克卡散賽城),大宛把人送到康居王國(哈薩克突厥斯坦),康居再把人送到月氏王國。然而,月氏王國現在十分富裕,比在河西走廊故地要舒適多了。現任國王是死王的孫兒,對祖父的感情又隔了一層,所以,沒有人想到報仇複國的事。張騫在月氏王國住了年餘,失望而歸。在歸途中,第二次被匈奴巡邏兵捉住,又禁止離境。紀元前一二六年,他再度拋棄妻子,從匈奴逃走,他的妻兒聽到消息,狂奔來隨,可是追兵已至,張騫隻搶到一個兒子,妻子跟另外一個幼子,被追兵隔斷,永遠訣別。張騫出使時一百餘人,十二年後,回到長安,隻剩下兩個人——張騫和他的堂邑(江蘇六合)籍忠實仆人甘父。

張騫這次出使,雖沒有達成原來盼望的政治目的,但他為中國人發現了一片比當時中國還要廣大的新的世界。他的貢獻,隻有以後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可以相比。張騫在月氏王國遊說時,曾到過大夏王國(阿富汗東北部),發現有蜀郡(四川成都)出產的布匹和邛崍山(四川滎經)出產的竹子。大夏人告訴他:“從身毒王國(印度)買來。”張騫推測,商品可以通過身毒王國,那麼,人馬當然也可以。也就是說,不必再冒被匈奴捕捉扣留的危險,改從蜀郡出發,到達西域,當更為安全。這設計得到皇帝劉徹的支持,遂引起中國對“西南夷”的開拓。

紀元前一二一年,匈奴汗國渾邪王投降,河西走廊成為中國領土,於是中國跟西域直接接觸。張騫再提出跟烏孫王國(吉爾吉斯伊什提克)結盟的建議。烏孫王國原在河西走廊西部,跟月氏王國為鄰,後來被月氏驅逐,西遷到中亞巴爾喀什湖東南,是一個橫跨伊犁河的大國。張騫認為,烏孫比月氏更能威脅匈奴,得到烏孫王國的友誼,就等於砍斷了匈奴汗國的右臂。紀元前一一六年,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平安到達烏孫王國。邀請烏孫遷回故地,可是烏孫王國的反應非常冷淡,第一,它不知道中國的大小強弱,不能憑使節團的一麵之詞,作這麼大的決定。第二,它同時恐懼匈奴汗國的報複。張騫停了年餘,又失望而歸。不過他作了兩件事情,一是他把他的部屬分別派赴康居王國、月氏王國、大夏王國、安息王國(伊朗)、身毒王國(印度)、於闐王國(新疆和田),宣揚中國的聲威。一是他動身回國時,邀請烏孫王國派遣使節與他同行,到中國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