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曆史研究叢書總序(1 / 3)

在九年零二十六天艱難而漫長的歲月裏,我埋頭整理中國曆史的史料,先後完成了三部書稿,第一部《中國人史綱》、第二部《中國帝王皇後親王公主世係錄》、第三部《中國曆史年表》(另外還有第四部《中國曆代官製》,一九七五年春,官員要我們“快快樂樂過一個端陽節”,把所有的參考書都搜去保管,規定每人不準持有三本以上的書,所以隻寫了一半。)一九七七年四月,我回到台北,幾經轉折,三部書稿陸續地重回到身邊。麵對著汗跡斑斑,顏色枯黃了的紙冊,我有無限地感恩和熱情。

但書稿似乎太多了,從地麵幾乎直堆到腰際。想到它們在成書之後,每部勢將都在一千頁以上,我茫然地憂慮到出版的困難。幸而星光出版社經理林紫耀先生毫不猶豫地慷慨承當,並為它定名為《柏楊曆史研究叢書》,使我由衷地感動。不過三部書稿並不是按照順序發排的,而是倒轉過來順序發排的。並非故意或願意如此,種種原因之下,隻有如此。這隻屬於小節,當三部書陸續出齊的時候,出版時間的先後,就不重要了。

中國曆史最使人困擾的是年號問題。年號本是中國在文明史上一大貢獻,現代的日本和古代的越南、朝鮮、南詔、勃海,都是效法中國,使用年號的。但中國的年號卻走火入魔,除了表示紀年的主要功能外,另外還表示祈福、歌頌和改朝換代。一個新政權興起;或一個新帝王登極;或發生一件自以為很大的喜慶以及什麼理由都沒有而隻是興之所至,都會弄出來一個新的年號。當中國內亂時,列國林立,年號如雨後春筍,目不暇給,如三八六那一年,中國境內就先後出現了十六個年號。即令在統一時期,年號所造成的氣氛,也十分緊張。如唐王朝第三任皇帝李治,他在位隻三十六年,卻改了十次年號。南周第一任皇帝武(上明下空)在位的時間更短,隻十六年,卻改了十四次年號。有些時候,甚至一年之中,一改再改,如五二八年,北魏王朝就一口氣改了三次。第一次改元的詔書剛出大門,就第二次改元。第二次改元的詔書剛出大門,接著就第三次改元,使當時的國人不勝其煩。同時也顯示出這種年號製度的嚴重缺點,那就是,在時間距離上,造成嚴重地混亂。我們可以試行作一次檢查:元王朝至元元年,到同是元王朝至元六年,相距幾年?一般的答案當然是相距五年。這答案是對的,但不是絕對的對,事實上它恰恰相距七十七年,因為元王朝有兩個至元年號,一個始於一二六四,一個始於一三三五。再試行作第二次檢查:天授三年跟如意元年,以及跟長壽元年,又相距幾年?答案是它們同是六九二年,相距隻不過幾月。假如考古學家在地下掘出一件古物,上麵刻著“建平元年製造”,恐怕世界上最權威的史學家和最權威的自然科學家都不能確定它的正確年代,因為它可能是紀元前六年,可能是紀元後三三○年,可能是三八六年,可能是三九八年,可能是四○○年,可能是四一五年,可能是四五四年,也可能是五○八年。所以一個現代的中國人,置身於瞬息萬變,分秒必爭的時代,實在沒有繼續埋葬在這種糾纏不清的年號迷魂陣裏的必要。我們大膽地繞過年號,采用公元紀年,希望能簡單迅速,而又正確無訛地立即明了曆史事件的時間位置。

中國曆史上的王朝號和國號是第二個大的困擾。十九世紀時,外國人曾嘲笑中國不過是一個地理上的名詞,引起國人的憤怒。其實在薩了尼亞王國以意大利作為國號之前,意大利也是一個地理名詞。現在斯裏蘭卡共和國建立,錫蘭也同樣成為地理名詞。事實上,在二十世紀中華民國建立之前,中國所有的王朝從來沒有一個以“中國”作為法定的或正式的國名。每當一個新王朝興起,第一件事就是定一個國號,當這個王朝統一中國時,它的國號就遠壓在中國之上,如清王朝的正式國號就是大清帝國。當中國陷於分裂,像南北朝、五代……列國並存,就更誰也都不是中國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景觀,即四千多年曆史中,從黃帝到傀儡政權滿洲國,中國境內出現了像樣的或不像樣的共計八十三個王朝——也就是八十三國和五百五十九個帝王,卻沒有一個是用“中國”顯示他們的性質的。我們最熟悉的甲午“中日戰爭”,在正式官文書上卻是甲午“清日戰爭刀。這種情形,使王朝號、國號,跟年號一樣,造成史籍的混亂。因為誰也沒有標出中國的緣故,就發生了誰在中國曆史地位上是“正統”的爭執,這爭執由政治滲入學術,使從事曆史工作的史學家,頭上都好像懸著巨斧。司馬光在他的編年史《資治通鑒》中,曾為此費盡唇舌,解釋他何以把一些篡位弑君、罪惡昭彰的政權用它們的年號作為正朔,用它們的王朝作為正統。但他這部價值連城,被後世列為“正史”之一的巨著,如果不是皇帝為它寫了一篇序的緣故,恐怕早被查禁毀版。於是集叛徒、土匪、強盜、惡棍子一身的朱全忠之類,明明隻是一小塊土地的割據局麵,年號卻成正朔,王朝卻成為了正統,因而使中國產生了一種可恥的“成則帝王,敗則盜寇”的史觀。曆史上的忠奸賢愚、是非黑白,遂大量地受到顛倒、破壞,甚至被惡毒的一筆抹殺。我們現在對所有的王朝號、國號,以及年號——包括凡是有記載的草莽英雄們,以及他們所定的王朝號、國號、年號,作一個徹底而廣泛的整理,排列出來,由分類而歸納,提供出一個工具性質的參考資料,可以迅速而簡便地找出所需要的答案。同時,我們更作一個從無前例的大膽嚐試。即以“世紀”為單元,以公元紀年為紀年,而將王朝號、國號、年號,置於次要的地位。我們的國家隻有一個,那就是中國。我們以當一個中國人為榮,不以當一個王朝人為榮。當中國強大如漢王朝、唐王朝、清王朝時,我們固以當一個中國人為榮。當中國衰弱如南北朝、五代、宋王朝、明王朝以及清王朝末年時,我們仍以當一個中國人為榮。中國——我們的母親,是我們的唯一的立足點。所有的王朝隻是中國的王朝,所有的國,都是中國的另一種稱謂。我們以“世紀”為單元敘述是強調中國永遠存在,不受任何王朝影響,我們絕不認為後梁帝國是正統,而前蜀帝國是僭偽;更不認為清王朝是正統,而鄭成功是海盜。唐亡,不是中國亡,隻是唐王朝和唐政府的覆滅。清亡,也不是中國亡,也隻是清王朝和清政府的覆滅。中國固屹立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