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每一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創作特色,那麼,注重真摯、純樸感情的抒發,則可以概括繆崇群散文創作的基本特色。在他的作品中,有童年生活的深情回憶,也有對亡友、故妻的深切悼念;有對民族命運的深沉憂思,也有對侵略者不共戴天的深刻仇恨。深沉的愛與刻骨的憎,融彙成感情的溪流,涓涓流淌,永不枯竭。在繆崇群的前期創作中,由於個人生活道路的局限,作品中的感情,雖然真切動人,但不可避免地帶有憂鬱和感傷的色彩。抗戰爆發後,祖國和民族遭受了巨大的災難,他筆下流露的感情較前深沉、凝重,對抗戰的勝利和祖國的未來,也充滿堅定的信心。為了便於抒寫,他采取了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即使寫人敘事的篇章,也莫例外。這種敘述方式,易帶作者的感情色彩,易於縱筆抒寫“我”對人物和事件的評價,並直接抒發“我”的審美感受,使作品充滿著強烈的感情波瀾,並且富有親切的人情味,與讀者保持親密的情誼和相近的距離。

散文的魅力,固然來自作品的真知灼見和情思意境,然而,作為一種語言藝術,絕然離不開作者對文字的嫻熟駕馭。繆崇群的語言具有特獨的風格:平實婉約、質樸親切、娓娓猶如貼心的訴說,坦蕩地向世人敞開自己的心扉,其中又不乏異軍突起、獨辟蹊徑的哲言睿語。他曾用生動的句子形容充滿信心的人生態度:

“生活載負在一葉微笑的扁舟上。”(《碑下隨筆·老》)描寫仇恨時說:

“爆炸與震蕩好像做成了一隻搖籃,睡去的也許永遠睡去了;或是驚醒,永不遺忘——在搖籃裏的記憶,會一直浸上白的發梢。”(《眷眷草·一覺》)也曾把已逝的歲月,比作殘散的古帖。在回憶留日生活的篇章卷首寫道:

“歲月易得,閑人總是無聊,現在灌以墨水,當作膠糊,一片一片地把它裱在這裏,並不想藏之名山,傳之後世,隻是留著自己展玩而已。如果這部帖要一個題簽,那麼我隻寫:雖信莢而非吾土兮……”(《江戶帖》)這些寫得渾然天生,毫不費力;但細吟之下,不得不使你佩服作者用語的精妙和寄寓的深邃。確實,在繆崇群的散文中,驚人的警句、解頤的妙語和精彩的比喻,常常紛呈疊現,使人讚歎不已。

由於生活環境和思想認識上的局限,由於孤寂的性格和虛弱的病體,繆崇群很少寫有反映火熱生活和尖銳鬥爭的涉及重大題材的作品,這也許是他的另一個缺陷,但是我們絕不能據此而抹煞他的成就。我們評價一個作家,不能脫離他所處的具體環境和自身的條件。由於種種條件的限製,他不可能接觸火熱的鬥爭生活,因而,隻能在他所接觸到的範圍裏,有所側重地用自己的筆來抒寫,努力反映出動蕩時代的一角,揭示人民心靈的呼聲。從繆崇群的創作實踐來看,確實做到了這一點,也是值得令人難忘的。巴金在給他寫祭文時說:“你是不會死的。你給我們,你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九本小書。那些洋溢著生命的呼聲,充滿著求生的意誌、直接訴於人類善良的心靈的文字,那些有血有淚、有骨有肉、親切而樸實的文章,都是你的心血的結晶,它們會隨著明星長存,會伴著人類永生。”(《紀念一個善良的友人》,載《巴金選集》第8卷,1982年9月四川人民出版社版)這是一個著名作家對他所作的公允評價。

繆崇群在不到二十年的創作生涯中,為我們留下了七本散文集,共約幾十萬字。但是,建國以來末見整理出版,連他的名字在文壇上也幾乎消失了。其實,早在他逝世不久,巴金先生等就曾考慮編印他的遺著和全集,甚至準備“替他編輯一本厚厚的《崇群書筒》”。(見《〈碑下隨筆>後記》)但這些美好的計劃,都因動蕩多變的局勢而成為泡影了。要使一位作家得到大家的認識,提供閱讀作品的方便無疑是首要的條件,現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本選集,對廣大散文愛好者確是一個喜訊,讓我們一起在他的作品中去重新認識這位不應被遺忘的現代散文作家吧!

一九九○年正月改畢於上海

同年九月重加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