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問題,老頭子無條件地把信交還給他。他拿了這封信,象著了魔似的,一味兒隻管在信封下邊的左角上看,情形非常的嚴重,幾乎是一道命令,迫得他非低首下心地接受了下來不可的樣子。

“國,民,革,命,軍,……”他一麵目不轉睛地看著,一麵鄭重地一個字一個字的念下去:“第,×,軍,第,×,師,第,×,旅……”底下還署著“陳國宣”三個墨筆字。

於是穩頓著站立的勢子,傾側著頭,雙眼凝望著遠遠的天邊,帶著仰慕的調子向老頭子發問:“這陳國宣先生大約就是你老人家的公子吧?”

這聲音似乎特別來得生疏,很不好懂。老頭子的耳朵覺得很吃力,但是畢竟已經聽了出來,於是情形由嚴重而進入了忙亂,——老頭子拱著雙手,對著那郵差又鞠躬又點頭。

“是,……是!……先生!”

在極短的時間中保持著嚴肅的靜默。

郵差把信再又交給了老頭子之後,——好了,這嚴重,這忙亂,一切都安適地弛緩下來了。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起初還夾帶著鼻音,後來是開著嘴巴大笑了,這笑聲一下子變成了強烈而且洪大,聲浪澎湃地從郵差那邊湧進了福祿軒的裏麵,又從裏麵澎湃地湧了出來。

如今在座的,一位是隔鄰不遠的將軍山村——在族譜上同一根源的宗兄弟陳大鵬。他跛了一隻腳,殘廢了,作了單身的光棍,本來是一個不入正軌的家夥,但是有著令人畏懼的特點,他的身子結實,麵孔清秀,額角高高地,一副眼睛是生得尤其銳敏,而態度卻凶惡極了。他的氣量很小,胸懷狹窄得簡直是在起著磨擦的作用,喜歡無的放矢,幾乎時時刻刻把自己陷入了孤軍苦鬥的局麵,戰死了,試問到底他遇到的敵人有多少,那恐怕是半個也沒有!有時候他似乎自己正也切求著在這嚴重的戰地裏解脫下來,歇息一下子,常常變得和顏悅色,低首下心地向人家表白出自己所暗懷著的意見到底是什麼,但是結果卻把藏在心裏的一點剛銳的氣魄也幹幹淨淨的蕩散了,更引起了一種緊張的幾乎變成了痙攣的忿恨,因之他的身子一天天的斂收下來,到了四十多歲,比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還要矮些,——不過那“無的”的“矢”還要放,孤軍苦鬥的局麵陷得比前還要深,他也許知道這下子正和緊急的關頭相距不遠,多一聲言笑,多一分晦氣,還不如不聲不響的好些。所以當那屋子裏的人們,看到那郵差對這陳姓的家門表示驚異的神情,——為著要對那有福分的老頭子表示祝賀,正在張大著嘴巴,搖蕩著脖子哈哈大笑的當兒,這就要請求大家的原恕了:他一生的確失去了所有的笑的機緣,——不過,這滿屋子的莫名其妙的笑聲還是澎湃地持續下來;為著不得已要把這不利的場合敷衍一下,他沒有什麼,隻是對大家點點頭而已。

隔了一會,笑聲慢慢的靜息下來,又加上了咳嗽,清嗓子以及吐痰等等的聲音。直到情形確實地恢複了原狀,那郵差也走遠了。老頭子這才請所有的客人們按次就坐,並且盛意地給他們各都斟了一杯茶。

“是的,萬萬不能遲誤,應該立刻就預備好……”

發言的是這裏羅岡村本村的地保陳百川,他說話的搖頭擺腦,妄自尊大的態度,顯然是對陳浩然那老頭子取著抗拒或者爭執的不以為然的氣勢,不過他已經突然的沉默了,……而另一邊,卻顯得對那老頭子的一舉一動都體貼入微,當了人家的臣仆似的作著忸忸怩怩的怪樣子,低聲地對著坐在他旁邊的一個說:“這老人家的眼力實在不壞呀,不用戴眼鏡,卻看起信來了!”

老頭子當著眾人的麵前,把信開了,他的紅色的麵孔呈著微笑,鼻子裏嗡嗡的作響,還在暗暗地點著頭,——信裏究竟寫的什麼,這個秘密恐怕無論如何都不能加以想象的吧?——忽然他又抬起頭來這樣說:

“喔,不錯,依你們諸位的意見是怎樣的呀?”

這又和信裏所寫的並沒有半點關係,已經是回到剛才大家所談論的那件事的上麵去了,——剛才所談論的是在今年的清明節中,羅岡村陳姓的這一族,如何預備著到他們的一世祖的墳地去舉行大祭掃的事,——不然就是因為他的心情興奮得很,以為別的人們還是在那大祭掃的題目上大發議論,而他的兒子在信上所說的——怎樣叫他自己也不能不深深地歎服的話,對於他們,恐怕還是一無所知的呢!

他於是把兒子的信又展開來看了一遍,一字一句的看下去,把大祭掃的事也暫時擱開不管,到了緊要的地方,就不自覺地搖頭擺腦地念出來:

“兒以年少從軍,荷蒙長官垂愛,於月之二十日,升任中尉書記之職……”喔,你看,他獨自個叫了出來:

“現在就……又高升啦!”這時候的聲音還很低,“人生在世,營營而生,草草而死,得而患失,本非所有,失而慮得,於我獨無,故以為路道之不可不修,而橋梁之不可不造也!”這時候,聲音就非常響亮了,他感動得跳了起來,“唉,這孩子,你看,他說的話是這樣好……這樣和我的心意一無二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