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月,當茅山的桃花凋謝了的時候,周俊一個人從瓦屋山方麵越過溧武路,又回到他原先的工作地——延陵來了。

香草河靜靜的流著,像一條金光燦爛的帶子,在鮮麗的太陽光下,炫耀地奢侈地泛起那細碎,耀眼的水波。微風從茅山山麓的鬆林、苦竹、山茶、野栗,從那長長的紅腳草與赭色的亂石堆之間,一陣陣徐徐地吹起,和太陽光互相滲透,蕩漾著,在太陽光的浴抱中幻夢地吹出輕鬆、歡悅的調子來,使活潑的小鳥快樂得幾乎在顛倒繚亂的飛舞中把翅膀折斷;……葫蘆草也快樂了,默默地吻著那河水。微風帶來歡悅的調子則繚繞於河根的高處,久久不歇地吹送著,吹送到河的兩邊,吹送到綿亙萬頃的田野,吹送到整個的平原。於是麥子也快樂,青的豐盛的葉子從肥沃的土壤裏流泉似的噴射出來,這青的豐盛的流泉,泛濫起來了!青的……流泉的泛濫!青的大地!青的海!

他懷著一種迅風疾雨般的險惡的驚喜,獨自個在那城郭一樣的碧綠而美麗的高高的河根上走著,望著九裏季子廟高聳的屋脊,想起了過去在九裏工作的慘敗。他的灰色的內心曾經在這裏遭遇到可悲的陷落,這陷落對於他無寧說是一種有意的逃匿,由於羞慚和懊惱所造成的痛苦當達到極點之後,就發生一種秘密的、醜惡而快樂的預感,這預感可能使他瘋狂地以歌唱代替哭泣。……他是慣於在痛苦中默默地傾聽自己的呻吟的一個人。歌唱,當這歌聲洋溢在整個空間卻並沒有被任何人所聽見的時候,他的快樂恰恰足以使自己保持靈魂的安寧與鎮靜。他要求與一切的人們實行隔絕,至於把自己完全隱藏起來。隱藏,這是靈魂的轉化點,在當時,再沒有比隱藏更能適合於自己的生存的了。

這一切都夢一樣的可恥地過去了。

在眭巷裏南麵夏家村的一間被群眾所簇擁的茅蓬子裏,他和林紀勳見了麵。這是一個晚上,眭巷裏的群眾正在進行破壞鐵道的動員的一個晚上。

林紀勳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的身體長得高大而壯健,眼睛稍微深陷了些,顴骨稍微高突了些,紅的麵孔給燈光照得發亮,而他的漂亮、潔淨還是一個樣。他不再是小孩子而已經是一個堅強的工作者。周俊在心裏暗自發出羨慕,他不明白林紀勳憑什麼會在群眾中建立這樣高的信仰,林紀勳顯然已經成為了群眾的了不起的頭目,眭巷裏的群眾工作在整個延陵地區是首屈一指的。群眾是這樣擁戴他,接受他的領導,而林紀勳也信任他們。對於群眾的信任該是一種無比的快樂!……看來,林紀勳和他們每一個都混得很熟了,他在自己與群眾中間已經奇跡地獲得了神秘的精神的線索,憑著這線索他不但可以對群眾發出派遣,並且能夠估計他們鬥爭的成果。而他卻還是這樣的用一種稚弱,坦然的樣子來掩藏自己,並沒有比郭元龍來得威武些。

林紀勳對周俊這樣說:

“在工作上犯錯誤對於我們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我覺得這痛苦也可以說是對於錯誤的一種仇恨,這是好的。

我們因了這痛苦而仇恨錯誤,並且避免錯誤。一個人的進步是艱苦的鬥爭過程,這是誰都熟習,誰都不願意正視的真理。因為誰也都在計劃著,等待著有這樣的一個適當的左右逢源的時候。過分的重視一種機緣,一種偶然地發生——對於工作(有時也)盡了挽回危局的作用的機緣。許多人並沒有在工作的正軌上努力,卻是為了等候這種機緣,尋求這種機緣而把他的聰明,他的時間都花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