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新四軍的支隊參謀作戰的勇猛,我是不想在這裏作介紹的,因為要發現一個勇於戰鬥的人在今天的戰場上已經不是一件奇事。他是一個遊擊戰爭的老手,在過去,在紅軍時代,他曾經和國民黨整整鬥爭了十年。
共產黨人有他的一種單純、樸素的氣質,在統一戰線的場合,往往要使對方濃盛的情意以及喪失立場的謙虛成為可笑或過分,而他的凜然無動於中的氣概,卻使連佩服他的人都不免對他加上矜驕,傲慢,缺乏情感的罪名。
他是一個灰暗,沉默,並不十分令人注意的人物,他說話不多不少,他不善於胡扯亂談,更不善於互相的拍拍肩膀,造成一種熱烈的空氣來掩蓋人類的無情與狠毒,他答應一個人的請求並不是為了請求而答應,卻是由於人類單純的互助的本能。
“好的,”他用一種單調的次低音對友軍的團長這樣說,“那麼現在就走吧。”
他的鐵般沉重的語句之下隻能夠是一個結點,沒有感歎號,更沒有包含半點疑慮。
他沒有帶什麼隊伍,除了他的坐騎之外隻帶一個小鬼。小鬼和他,這就是他的行列。他的小鬼是一個稚弱的簡直隻懂得嘻嘻地說笑的小孩子,他背著一個望遠鏡,一把很長的日本劍,一支手槍,用日本旗子做包裹布,手上還戴著一個漂亮的表,這些都是從戰鬥中繳獲的勝利品。
新四軍的幹部就是這樣的喜歡用勝利品來裝飾他的小鬼。
他的小鬼牽著馬走在前麵,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的走,他決不用鞭子鞭他的馬,叫它急風疾雨的馳驟,他的馬也許是一匹駑馬。
日本人在溧武路上等候著。耳朵裏聽著這警訊,而眼睛望著那支隊參謀騎在馬背上,叫他的小鬼牽著馬,一步一步爬上那波浪式的起伏不定的山岡,走向茅山的山麓。
他們的背後,“中國軍”一個團的龐大的隊伍被率領著。
夜幕慢慢的落下來。夜的單一的色調把人類的猶豫、觀望、趑趄不前的麵孔像作著慰藉似的覆蓋著,叫他們彼此無從辨認,不要在互相間發生影響,隻能用沉默、不動聲色來保持他們的行列的整齊。
碧空裏掛著刀一樣的上弦月,鬆林蘊蓄著熱的氣息,鬆的針葉子發出堅硬的輕微的震蕩,像金屬物似的喑啞地發出悲鳴,又像遠遠的潮汐,當泛濫著海岸之後重又慢慢地向著海裏引退,用一種低低的歎息傳出無窮盡的千古不息的疲乏的音波。
將近十點左右了,這正是性急的日本人為了倦於等候而暫作罷休,撤回了他們的埋伏的安全的時候,有群眾的線索的人會了解這個時候的。……然而依據群眾的報告,日本人此刻正結集在×××附近的公路上,日本人要從時間上來消滅他們的疏忽和空隙,他們還可能一等再等,然而這並不是說,溧武路從此就可以封鎖得更好了,從此溧武路南北之間要真的斷絕了交通。
那支隊參謀帶領著友軍的一個團,慢慢地向東走近薛埠,在×××的日本人的碉堡和薛埠之間通過公路,然後沿著公路的旁邊向西,再尋往常所走的道路。
隊伍已經走過了一半,山澗裏狂噪著無限淒切的一片蛙鳴。
支隊參謀下了馬,和他的小鬼一同站在公路上,叫那後一半的隊伍迅速地向著公路的南邊躍進。但是這時候,他聽見薛埠那邊,相距還不到五十米遠,有敵人的坦克車沉重地開來了,而且開始用機關槍向著公路兩邊作猛烈的掃射。
在當時,這被截斷於溧武路南北之間的“中國軍”的一個團的隊伍為什麼不至紛亂地潰散,卻能夠服從他們的向導——那新四軍的支隊參謀的指引,至於安然地脫出險境?這是一件神奇不可思議的事情,……支隊參謀對他的小鬼說:“小鬼,你跟著他們走吧,不然你會發生危險的。……”
就這樣,他的小鬼牽著馬,向著公路的南邊走他的去了。
支隊參謀隻有這個命令是錯發了的。他盡可以不必叫他的小鬼走,如果他不叫小鬼走,卻和他在一道,倒不至發生什麼危險。他自己是當坦克車挨到身邊時方離開那公路上的。這時候,友軍的一個團的隊伍已經安然地通過了。他對於友軍已經盡了這一次向導的責任。他離開了友軍,獨自個在荒山上來回的亂竄,在尋覓他失去的馬和小鬼。直到東方發白,他才在距公路不遠的水塘邊找到他的小鬼的一頂滿濕著血的軍帽子。這軍帽子的左邊有一條很整齊的刀砍的裂縫,這很整齊的刀砍的裂縫寄存著世界聞名的日本單麵劍的鋒利無比的劍鋒。日本人砍殺了他的小鬼,並且把他的小鬼的屍體也帶走了。
“唉,這小鬼,他一定在衝過公路的時候受了傷,……或者他倒在水塘邊,因為傷口疼痛而掙紮,撥得水響,給日本人聽見了,然後用刀把他砍死的。……”
他把那血淋淋的軍帽子檢著帶回去,喃喃的自語著,眼眶裏掉下了一顆顆的懷念的熱淚。
這一次,隻有那新四軍的支隊參謀犧牲了他的一個小鬼,並且不見了他的馬。
一九四一,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