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又是一個清晨,天剛黎明,晨曦甫動,天上起了霧,白茫茫的,南星橋鎮上的人家大多還沒起,就有一艘小火輪靜悄悄地靠上了岸,兩個當兵的背著長槍,架好跳板,將蘇同甫的行李一件件挑上了船,安放好,就在甲板上等候。
蘇同甫穿著便裝,久久地凝視著濃霧四塞中的小鎮,還有那座軒峻壯麗的興順號過塘行,大門已被重新修葺一新,似乎比原來的更加富麗堂皇,他吸了一口帶有薄霧的空氣,冰冷得戟刺著髒腑,對前來送他的肖營長說道:“我這次受到軍紀處分,奉命北上,也許再不能回到這裏,你留在此地,興順號的事,一定要事事留心、不可大意。”
肖營長答應了,難過地道:“長官……”
蘇同甫止住他道:“我已經不是什麼長官了,你回去幫我跟嚴司令說,同甫多謝他這些年來的照拂,是我辜負了他,你自己也要好自為之,後會有期!”他說“後會有期”,但心知從此以後山長水遠,未必還能再相見,心裏頭不是滋味,走過跳板登了船,站在船頭與他揮手道別。
白霧彌漫,肖營長站的地方似乎換了一個人,穿著銀紅色的襖裙,明眸皓齒,笑靨如花。蘇同甫吃了一驚,擦了擦眼睛再看,依然還是肖營長無疑,他已將手舉起一半,想著想著就發了呆,忘了放下來。小火輪突突地冒著煙,輕快地駛離了碼頭。
船頭尖尖,分開波浪,逆流而上,蘇同甫躺在船艙中,雙手枕在腦後,盯著艙頂上一塊被煤煙薰得發黑的印記,百無聊賴,感覺船已經開出很久了,問了一遍,卻才剛駛出鎮子。他心中悵悵得有些莫名其妙,無力派遣,從口袋裏拿出一對烏銀點翠的耳環,拎著在眼前晃來晃去地看,想著耳環的主人戴著它們的樣子,不覺間有了睡意,於是將耳環收好,翻了一個身,正想蒙朧睡去,一個衛兵拉開艙門,將頭探進來問道:“蘇長官,您睡了嗎?”
蘇同甫嗯了一聲,麵孔朝裏,頭也不抬地問道:“什麼事?”
那衛兵道:“長官,外麵有人來送您。”
蘇同甫悚然一驚,一個翻身,咚地跳下長凳,幾步跨出艙外,留在甲板上的另一個衛兵見了他,便指著遠處道:“長官,你看!”
河岸一帶的小山上,秀林青碧,山勢甚緩,呂嘉怡挺著個大肚子,周媽在一旁小心地攙扶著,在山道上緊隨著河上的小火輪踽踽而行。待走到一個山崖時,再無前路,才立住了腳,臉朝著輪船的方向,默默無言,許久地佇立著,一陣風越過運河,吹到山上,吹起呂嘉怡白衣的下擺,獵獵飛舞。
蘇同甫撲在甲板的護欄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呂嘉怡,心裏頭仿佛山呼海嘯般地喊道:“風太大了、霧太大了,你快回去吧、回去吧!”但想歸想,卻還是期望能多看她一眼,船漸行漸遠,她們的身影越來越小,逐漸縮小成幾個小點,等到船在前方轉了一個彎,就連這幾個小點也從眼前消失不見了。
蘇同甫走後,似乎是把小鎮的喧囂也給帶走了,南星橋迅速恢複了平靜,人們依舊是早起早歸,見了麵打個招呼,熟一點的就約去茶館,泡上一壺道地的龍井茶,美美地聊上一兩個鍾點。興順號過塘行也還是最忙碌的那一個,數不清的貨物在這裏卸貨、過塘、報關,再在下一段運河重新裝船,浩浩蕩蕩地運往北方廣袤的土地。韓三島每天都在碼頭、稅關兩頭跑,忙得整個人快要飛起,但有時還是會被熟悉的客商拉住喝上幾杯,他並不多喝,喝完撂下酒杯就要回行裏,掌櫃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來,隻要有一天看不到她,韓三島的心就要懸上半天。
呂嘉怡給母親請了安,就來到東花廳,一頁頁地翻看著帳本和報單,她看得很仔細,生怕漏掉了一個微小的細節,周媽就在她身邊,寸步不離,人看起來消瘦了不少,但是精神還好。
“韓三爺今天來過了嗎?”呂嘉怡看得腰酸,站起來走了幾步,順便問道。
周媽說:“還沒呢,今天不知怎麼來得遲了。”
她們才說到韓三爺,他就來了,神色慌張地在呂嘉怡耳邊說了幾句,嘉怡驚道:“什麼!是真的?”她才說完,忽地一陣心慌,周媽忙將她扶了坐好。
呂嘉怡閉起眼睛休息了一會兒,才覺得好了些,吩咐三爺道:“你去拿些錢,賞給你的那個手下,再去司令部一趟,告訴肖營長一聲,周媽,你現在就去把飯端上來,等到天黑了,我們悄悄地去看一看。”
周媽不放心地道:“小姐,你眼看著就要生了,陳醫生明天就會坐船從上海來,還是別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