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三年丁亥(1167年)五十六歲(2 / 3)

九月一日到達臨安。孝宗召對,十朋上《除知湖州上殿劄子三首》(王十朋《王十朋全集·文集》卷四):

臣聞聖人以無難而畏,賢君以無災而懼。國多難而天有災,此天心仁愛人君,以災異而警懼之,欲其恐懼修省,舉天下而措之安也。昔堯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周宣王外有四夷之交侵,內有太甚之旱魃,天災國難,有若不易支持者,然堯以帝,湯以王,宣王以中興者,豈非天以災難啓之,一帝二王,能修德以應之耶!

恭惟陛下即位以來,六年於茲矣,躬攬權綱,勵精政事,雖漢宣帝、光武帝無以加。然天災流行,無歲無有,旱於夏,澇於秋,饑饉薦臻,疾疫繼作。八月,海溢於溫,死者以數萬計。今歲川蜀、荊南赤地千裏,邇者天作淫雨,害於粢盛,江淛之間,被害尤甚。陛下遇災而懼,遣官分禱,疏決滯獄,減放房緡,詔答大臣,歸過於己,可謂能恐懼修省矣。臣來自遠,不知左右前後論思獻納之臣,亦嚐有以修德之說,獻忠於陛下否乎?

書曰惟德動天,無遠弗屆。詩曰“皇天親有德,享有道。”堯、湯、宣王之以應天者,蓋在乎是。臣謂陛下宜法堯之盡道,湯之自責,宣王之側身修行,早夜孜孜,惕然自念,曰:天道不遠,災異胡為而來哉?豈吾心有所未正,意有所未誠,欲明明德於天下者,有所未至乎?忠直者未用,諂諛者未去,有以害吾之治乎?聚斂之臣未斥,奸贓之利未除,有以蠧吾之民乎?議法或失之深,用刑或失之過,有以傷吾之仁乎?旨酒之嗜,聲色之邇,毬馬馳騁之娛,有以累吾修身之德乎?責已以誠,應天以實,而無事乎虛文。孔子曰:“丘之禱久矣。”蓋言出入起居之間罔不欽,顛沛造次之際必於是,不在乎區區禱祈祭祀也。如是,不惟可以弭災難於一時,古先帝王之治效功業,當複見於今日。孰謂災異非天所以陛下耶!學識淺陋,惟陛下采擇。

臣嚐聞先儒孟軻稱周武王曰:“不泄邇,不忘遠。”是言非止為一武王設,蓋為後世帝王治天下之訓。國家全有吳、蜀之地,蜀去行在萬裏,遠而易忘。臣蒙恩出師夔府,二年之間,有所聞見,姑言其大者三事:一曰監司,二曰虛額,三曰馬綱。

今朝廷但知蜀之重權,在宣撫、製置二大帥臣爾,而不知四路監司事之不輕也。彼去朝廷既遠,威福得以自恣,傲視僚屬有同皂隸,動搖州縣,人不聊生。監司之中,漕臣尤重,一路銓選,鹹出其手,非若他路止掌金穀之事,苟非其人,則州縣受害無所赴訴。地遠之害如此,其可忽耶!臣原陛下戒敕宰相,宜於四川監司尤加精擇,務得循良愷悌之吏為之,以安遠方,不必尃取其能辦事也。

臣在夔門,每見蜀之士夫往來,鹹言西州諸郡困於虛額,蓋是積年拖欠,催科不停。雖屢經赦恩,有司不與放免。又昔之監司好聚斂者,諸州積年酒稅,諸色無名科斂之數,以一年最多者立為定額,其後酒稅諸色之數不登,而有名無實之額常存。為總司者,以有名無實之數督漕司,而不得其實,漕司亦以有名無實之數督州郡,州郡迫總漕之威而無錢以輸,遂預借民間常賦以充之。後之郡守到官,欲催常賦,聞已預借矣,於預借之外又借焉,有借及二三年。者如卭、彭諸州困乏尤甚。朝廷知其弊,亦嚐有旨減放,總漕之臣不能奉行德意,而催科如故,州縣不堪,凋瘵日甚。今之為宣、製二帥及總領者,皆一時重臣名士,必能以撫字為心,臣願陛下親賜禦紮,俾條陳虛額之弊,而速降詔罷之,庶使遠方之民複有生意。

臣至夔州而馬適行水,大為夔、峽諸路之害,其端起於吳璘,小人從而迎合之,以行水為便,欺罔朝廷,以求官職。臣嚐兩奉禦紮,非不欲率先奉行,蓋知陛下愛民甚於愛馬,而夔、峽之民貧尤甚,故不避罪誅,力陳其害。今茶司之馬,自五十綱後雖不經由,然朝廷未有明文罷之,有一二提舉之臣,猶以奉行為名,沿江州縣治廄造船之役猶猶未已。臣原速降聖旨,令複行舊路,罷提舉馬綱之名,諸州所差牽挽之兵各還其所,槽廄舟船不必修治,乃見聖治之不忘遠也。

臣又謂朝廷於蜀,非特以遠而不可忘,今日之所以立國者,正賴蜀以為重。昔三國之時吳、蜀為二家,故不能進取中原尺寸地。今天以吳、蜀全付陛下,正是經營天下、恢複境土之資。今傳聞虜人積糧宿兵於境上,有窺蜀意。蜀天險也,非虜可得而窺,正恐民心或離,釁由內起,為可憂尓。撫綏固結,在今日為尤急,臣故敢獻其狂言。

臣嚐謂君子小人,常相為消長。人君未嚐不欲進君子而退小人也,然小人常見用,君子每見疏者,蓋君子小人之難知,雖堯、舜猶以為病。君子目小人為小人,小人亦指君子為小人,當孔、顏、桀、蹠相哄於前,左右佩劍,彼此相笑之際,人君以一人之聰明,誠有不易辨者。況君子直而疎,小人巧而侫。直則動多忤意,疎則不能無過,故人主反疑君子為小人。巧則能以智術自將,佞則能迎合上意,故人主反以小人為君子。自古所以治少而亂多,蓋由君子小人之不辨也。

恭惟陛下稟聰明絕人之資,行帝王正大之道,曆古興亡治亂之跡,皆洞然在聖學中,君子小人之情狀,固已備知之矣。然天下所謂君子者,或未能盡用,或暫用而卒棄之,所謂小人者,或未能盡去,或暫去而複合,得非知人之哲,亦猶堯、舜之難乎!

夫君子小人雖不易知,而亦有可知之理。君子孤立如鬆柏,小人附麗如蘿蔓;君子進必繇直道,小人進必繇邪徑。往者潛藩二使令之臣,弄陛下之威福,士大夫無恥而好進者,莫不奔走其門,陛下赫然震怒,奮自英斷,斥而遠之,天下莫不鼓舞聖德,然附麗而進者猶未正典刑。唐憲宗既誅王叔文,並斥八司馬之徒終身不用元和威令複振,號稱中興,蓋由此舉。今之附麗者,初無八司馬之才,而惡則過之,附叔文者官止為郎,未有若今之高位達官者。小人朋比之跡,固不逃聖鑒,宜擇其一二之尤者,薄正其罪,又取其能自卓立,不附炎於炙手可熱之時,與嚐言其罪惡者,稍進用之,如是則君子小人知所懲勸矣。語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君子之進,必以道義自奮;小人之進,未有不以利求合者。前日朝廷以財賦不足為憂,小人遂獻羨餘以求進,朝廷不惜名器,以美官要職處之,諸路監司郡守翕然胥效,為剝下益上計,州縣騷然,民不聊生。近者臣僚論列,陛下嚐罷一監司,固足以為後來之戒,然其尤者方進用未已,全其大而治其細,又何足以懲耶?臣所謂君子小人有可辨者,陛下第觀其自何門而來,以何術而進,因可以灼知其為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