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館裏要我搶著去付你和母親,弟弟和我自家四個人的五六天的開消,實在是啞巴吃黃連,打腫臉做胖子的事,但這且不必管他,你母親弟弟的土話我是一句不懂的,你當著我又隻是靜默,生怕多和我說幾句話便算失了節一般,隻將一幅淚眼和憂愁的麵容給我看,這是為什麼呢?昏昏沉沉的五六天一刹那就過去了,為著職務關係,為著旅囊羞澀的緣故,我不能不說要即刻回京的話,而你們竟幹幹脆脆的先我就走,沒有一句安慰我的話,你想我是怎樣失望,怎樣悲哀啊!
當我送你們上船後,我孤伶伶的,頭腦暈暈的不知自家站在河岸是幹什麼,癡癡的向你們揮帽,對你們道別,看你在艙口露出頭來又隱藏了,我恨不能變個水鬼,跟在你們的船底,聽聽你們是在談論什麼,看你最後的一眼,但是那逝水卻一程一程的將你們飄去,終於那船影在我的淚眼中,在水天杳渺中消失了,我才恍然憬悟,眼睛機械的一眨,將盈盈的淚水排了出來,陌生的江岸的秋色射入我眼簾,急行的帆船一葉一葉往西流去,瑜啊,那時候種種的情緒一兜上頭來,我才發現我自家是身羈何處,我便蹌踉的奔回客寓,付清賬目,提著空的皮箱,那隻有五六元剩款的皮箱,匆匆搭著上蘇州的小艇,我是在小艇中將兩手蒙著臉躺在硬床上到蘇州的。在蘇州的客寓中攬鏡一照,我的眼珠是通紅了,我的眼皮是栗子般浮腫了,我的臉色是消瘦慘白了,我便關著房門痛痛快快的嗚咽了一陣。
一夜糊糊塗塗的過去,第二天絕早就搭車到常州。因為常州有我一個失業的窮朋友,我想到了他那兒再說。可是在常州,因為種種不方便,依然落在旅館裏。在那裏住了半個月,安安靜靜的病了一場。剩餘的款為拍電到京籌款用掉了,零星的開支都由常州朋友借來給我的。挨了不少的日子,我那朋友看見我收到兩次由北京寄來的款不夠付清旅館中的費用,這樣下去恐怕是即令能夠付清旅館中的費用,路費是沒指望的,於是,他當盡他的衣服,我也押盡我比較值錢的東西湊足二十七八元就趕緊搭車回京。
這次南行,總計費時一月半,用錢一百八十餘元。
回京後滿想在學校裏跬步不出,努力圖物質與精神兩方麵的恢複,可是回校一看,我的職務校長已另聘人擔任,聽說那緣故是因為我拋棄職務去會情人。至於我請的代理人,校長始終沒讓他代理一天。受了新的打擊,於是我又病了。於是我負了重債,而且職位被革,所以我迎來的心情是非常的頹喪疏懶的。這就是我半個月來沒寄信給你的原因,請你曲諒些兒吧!
以上所述的種種本算不了什麼犧牲,損失,為著戀愛,這點點磨折是應該受的,但是回顧我未到嘉興之前,和你把晤之後與乎目前的景況,我終覺著犧牲太太,而更大的犧牲,就是我那有限的淚泉簡直幹涸了,我受了這種犧牲,受了社會的這種待遇,而你卻隻是深深的躲藏在舊勢力之陰影裏沒有絲毫的勇氣來和我握手,我想遲早終歸會被拒在你的愛情的圈子以外的,我寫到這裏,我的心兒碎了。
塵土飛揚的都門,使我無絲毫留戀的餘味,我看不慣曹操的臉子和神像的麵孔,我尤不願將自家流浪的情形使人們看得稱快,我想在十裏洋場的上海,人地生疏的上海流浪下去,我要在那兒過著新鮮漂泊的生涯,瀏覽些陌生的曹操臉子,我是勉強在活著的人,渺小得不為人類所看見,那或許不致再被革再受踐踏吧。涵瑜呀,你願意我距離你比較近一點兒嗎?請告我。
此後賜示請寄報子街蘇君處。
你可憐的人皮克三十二
瑜妹:
沒有什麼能驅逐盤據在我心腦中的煩懣與焦憂的,除了你的信,今天收到的你的信。不過這又使我痛苦,因為你的信,我又流了一回淚啦。你說你天天對母親哭著吵著要到上海去,你母親竟然答應全家搬到上海去,這不是使我感激涕零的事情嗎?我們到了上海之後,我雖不敢到你家裏去,你總可以偷偷的來會我幾回吧,就是彼此通信也可以少耽擱些時光吧!
我覺著痛苦也有趣味,漂流也有趣味,雖然最近一位同鄉熱心的替我找著了一個小職位,但是我對北京恨透了頂,我已決心到上海流浪去,我現在已買好了到上海的輪船通票。同行的男女有五六人,目的都是進一個不花錢的××速成學校,校址在法界×××路,不管那校的情形如何,但我隻取它不花錢;到校之後再看情形吧。我們準在雙十節,——曹錕登基的這天晚上起程。
瑜呀,新的生活在等候著我啦,是樂境是悲境我全不打算,我猶如上了另一個戰場,在新的戰場裏是不知敵人的槍彈從哪邊打來的。我不怕敵人放的是什麼彈,我即令中了彈,我還得往前進,倒在那兒便那兒是我的歸宿。我現在覺著生趣油然,好像前途的希望在招引我似的。我毫無牽掛,一身覺著極其輕快,精神也有說不出的充足。總之,一切在我都變了一個形相,我們的戀愛在這時止也可算是一個時期,或者就將以前的戀愛賬一筆勾銷,我們從新戀愛起。換了戰場,換了環境,也換了一付精神與觀念不可以說是從新戀愛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