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話劇,就在這個地方下幕了的,簡直是一件笑話!

他雖然裝作倦睡的樣子,而臉上卻飛浮著一層羞赧的赤熱。座上喧笑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描想;他重又俯伏到桌子上,擦了擦眼兒一望,挨順到第三個子剛在搖頭擺尾的講述了。他們講過了些甚麼內容,在他一些也沒有注意過。

他雖然把果物剝著嚼著,但暗裏悶悶地感著一種不愉快的度調;他和幸子最後的一幕,好像還在他的眼前,使他的神經不能集中。他不由自主地拿了橘子皮撕成了碎片,放在桌子排出圓的方的花樣。他的心情,正像和幸子出走了後他責怨自己非薄幸子,對金錢的喪失對生命的空虛,以至戀人是甚麼的妓女是甚麼的種種不可思議的問題充塞在胸臆裏的時候,同樣的複雜,同樣的難受。

霹靂般的警告落在宇靖的麵前,輪到他來講述了。他呆了一晌,顯出不自然的瑟縮的神情說。

“我是你們知道的,從來沒有過外遇一類的事情。”

“不見得吧!”俞恪睜大眼兒盯著他說。

“真的沒有過……”宇靖勉強舒泰地回答。

“這倒是實在的。他是個出名的道德家,我可以替他證明不見得有的。”李琴湊上來說。

“越是不聲不響的道德家,花樣越來的多!”子剛說。

“那裏的話。”宇靖像在申辯的樣子說。

“還是請你講吧,隨便講了一點,我們可以散了!”C君催著他說。他搖搖頭,更顯出不自然的神態,臉上赤熱的感覺逼迫他,使他萬分難堪;他簡直想鑽到桌子底下去哭一場了。

這時候的光景,幾乎像幾頭野獸狺狺地在預備惡鬥的樣子;大家耐著等待宇靖的說述。桌子上果物的皮殼,淩亂地攤得全無興致;炭火也呈露出厭倦的灰白。直到大家感得了不耐煩,才把這番無意識的窘逼放鬆了過去。

午夜的寒氣,從窗隙裏浸透進來,把小室裏的和暖的人情衝散了;並且把客人一個一個地送了出去。

宇靖像從戰陣裏逃脫出來的樣子,雖則孤單單地在尊嚴的曠野裏沿著歸途一路被寒風的襲擊;但緊切在心裏的一種困頓,似乎全已放寬了。隻有幸子的暗影,還盤旋在他的左右。他從這個不快的回憶裏,忽的抽引出一種淒愴的懊恨的端緒了。

——這個笑話,在幸子方麵,大約也會記起的吧?這伶俐的小角兒還記得起那時的我——支那人的一種狼狽的傖態,難免要像發狂般的好笑起來呢?

——這個汙跡留在遠遠的日本,太不顧惜中國人的體麵了。啊,啊,生涯上的浪漫史,在別人是光榮的,在我太覺得羞辱了。假定先時率直地講了出來,可不是永遠成了朋友間轉展相傳的笑話嗎?

——世界上所有的女人,總不致於都像幸子那樣的無聊罷!真是倒黴,像我這種可算癡心真摯的男人了,為甚麼遇不到同樣癡心真摯的女人,而偏偏遇到這不懷好意的幸子呢?然而女人中有像幸子一類人的存在,把女人的尊嚴也掃得精光了。

——事情是過去了而且過去了七八年了,一幕的喜劇早已成了陳死的灰燼了。現在的幸子,或已成了有丈夫有兒女的賢婦人了,偶然間在酣夢裏喚起了當時和我的一種繾綣,在她中年時期淡淡的回味裏,也必感到些不安吧?

甚至發出些對於我同情的慈悲,對於她自己懊恨的斥責吧?我但願她有這一天!

——不然,她一輩子不覺醒,繼續她的愚弄男人的勾當,浪擲她的生涯。我想到了這時候,她所擁為奇貨的顏色也衰褪了,多少起了些異樣的感覺了。世界上女人中既不是全像幸子,那麼男人中當然也全不像我了。她的一生中,可以碰見幾個像我這樣的蠢物呢……啊,幸子,在你的胸渦裏起伏著陣陣的憂患時,我禁不住反過來要同情於你呢!

宇靖一路走,一路耽於空想,像醉漢般的他的知覺全已麻木了去。對麵一顆明星似的路燈,遙遙地迎上前來,和他的距離越發近起來了。一條狗似乎挾著一陣冷風,跳到他的前麵幹叫。他寒顫了一回,停住足步一望,才覺察走到了住家了。為了朋友間提起了外遇,累得他帶了一肚子的哀思回到家裏。

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