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室中的一個闌珊的冬夜,火盆裏的炭火在暖熒熒地燒著,桌子上橘子花生一類的果物,堆得滿滿的;像在發出異樣的情致勾引客人。
正經的事情大約談論完結了,李琴指著桌子上的果物對大家說:“請你們隨便吃點東西吧!”他殷勤地似乎在練習做主人的樣子。於是三四個客人,圍到長方桌子上,坐得稀零零的,剝的剝,嚼的嚼。他也含著自足的溫笑,坐上主人的席位;室內頓時鼓蕩出一層濃膩的氣息。
“我們每個人,大家講件笑話來消遣消遣吧!”在李琴右手的C君這樣提議。
“每個人要講的嗎?”C君對麵的宇靖,搖著頭接下:
“我是講不出來!”
“的確,笑話是刹時間想不出來的,我看大家講講自己的戀愛事件吧!”和C君並肩的那位子剛說。
“這個不來。”在宇靖左麵的俞恪搶上去說:“在場幾個人的戀愛事件,不是大家聽熟的,便是很陳舊的。”
“那麼講甚麼?”子剛問,“我想我們五個人都結過婚了,像李琴逢人便說出他和他的夫人如何戀愛起頭,如何戀愛成功,差不多我聽過五六遍了。”俞恪接著說。
“那麼我不講就是了。”李琴忙的湊了聲嘴。
“不是的,我想至少加以一個限製,我們不講夫妻的戀愛,我們大家來講每個人的自己的外遇。”俞恪這樣修正了後,大家都覺得他的話比較有道理的,也就同意了。
“那麼從那一位講起?”李琴說了,眼望著俞恪接下:
“就請你先說!”
“不,不,當然主人先說,說過了後;挨順說起。”俞恪這樣的表示。
“我也讚成這個辦法!”宇靖一頭插著嘴,一頭數著:
“第一李琴,第二C君,第三子剛,第四俞恪,第五鄙人……”終於大家決定采用這個辦法了。李琴裝做難受的樣子,嚅嚅地一時吐不出口來。最愛說話的俞恪,在敲著桌子催他。
過了好一晌,李琴開始說下了。大家聚精會神地聽著,說到精彩的地方,大家拍著手哄出熱慕的喧笑。宇靖獨自閉了眼兒,把頭部仰擱在椅背上,似乎不曾關心到李琴的話,他在想:
——自己是大家曉得守身如玉的一個人,除了妻以外似乎未曾有過甚麼戀愛的事件。
——外遇呢,更談不上了!不善籠絡女人是自己平生的短處,也是自己最感著不痛快的……——這夠不上稱做外遇罷,當七八年前在日本的時候,和一個女人演過一回可笑的把戲,這決不能算做外遇的。
他想到這裏,防著同伴的覺察,俯伏到桌子上,拿了個橘子一頭剝一頭嚼。那時李琴的故事還沒有講完畢,他聽得別人笑了,無意識地跟著也笑。他真覺有點怠倦了,於是仍舊仰靠在椅背上默想:
——那時真愚笨呀,那時他在東京的醫科學校,將近畢業的一年,他被派到F醫院裏實習,常和那裏麵的一個看護婦幸子說說笑笑……這幸子不比其他女人,她異常的和易,異常的動人,不多時候居然可以約到外麵去講情話了。機會是不可失掉的,在那時他的幹枯的生涯上,急於想有像甘露般的女性的柔情的濕潤。於是他拚出了全副的熱情,四麵八方的張羅起來,和幸子去看電影,去逛公園,去吃支那料理。這種種勾當,在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外行,但幸子卻表示十分的滿意!
——事情是這樣的可笑!他和幸子盤旋了二個月了,愈在溫味中陶醉,他愈感得有一種無名的饑餓侵襲他,使他看見了幸子不安,有時簡直發顫起來。他似乎再不能忍耐了,有一天是春暖的一天,他有計劃的約了幸子到上野去看櫻花,一直到晚,往精養軒裏吃了晚飯;又一同踱街,一同逛夜攤。在人潮中一時一刻地消磨過去,最後一同折回到田端的他寓所裏。那時夜深了,在一間四席鋪的密室裏,他苦苦的哀求她……總算把他所希求的大事,糊裏糊塗的全成了。
——那裏配得上說戀愛?簡直是一件笑話!第二天早上,他醒過來,看見幸子背著他遠遠地跪坐席上,在低聲啜泣。他忙的起身去撫慰她,她——咕嚕地在怨他汙漏了瞜,昨夜一夜未回去怕要被醫院裏開除瞜。弄皺了衣服瞜……他急得無可如何,連接向她賠罪,情願受她責罰,甚至情願死在她的前麵。她隻管咕嚕,隻管啜泣,毫沒有些微的表示。最後她開出金口來向他借錢了,他給她十元,她不肯接受;給她二十元,還是不肯接受;後來把小皮夾裏的錢一起倒了出來連角票一總六十餘元一齊給了她,她才興奮起來,把鈔票折好藏在胸袋裏。她站起來整了整衣衫,假作癡呆地張望了一下,把矮桌上他所用過的頭發香水格利姆一類的化妝品,也搜搜括括包紮了起來,於是和他道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