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那個?”P先生的仆人開了門問。
“是你的老子。”
“阿四嗎?你幹甚麼?”
“是你的老子。……甚麼?”
“你瘋了嗎?”
“瘋甚麼,找P先生來理論!”
“咦咦?理論甚麼?”
“他坐汽車回來的。你看對不對?”
“這不容你管的!”
“不是。你是他的老仆,我是他的老車夫,不是你常來找我推他的?他今天坐起汽車來了!”
“有了汽車,自然不坐你的車子了。”
“那麼他甚麼不把你歇工?”
………………P先生的仆人看了他這個異常獰惡的樣子,便不同他講下,漸漸的勸了他一番,他才無結果的回家去。
他回到家裏,他的妻就迎上去問他。
“聽說P先生回來了。”
“嗯。”
“是你推回來的嗎?”
“……”
“今天你有生意了?”
“……”
他的妻一步逼緊一步的追問他,他氣憤極了,但是他的妻還在油火的穢光中露出猙獰的麵目來不斷的追逼他。
他就把一座小桌子狼藉著的飯菜一類東西,碰砰地幾聲往地上一擄。這僅備的一頓晚飯,就此獻給地藏王菩薩。
第二天的清早,阿四垂頭喪氣地跟著他的妻到P先生的家,那時P先生正在早餐,他的仆人侍候在旁,阿四靠在門欄上不敢跨進,他的妻站在P先生對麵,對阿四怒視了一眼,她便開始對P先生繼續地說下。
“像這個不懂事的人是少有的。”
“昨天夜裏碰到了P先生還不關緊,碰到了別人,老早送他到監牢去了。”
“前回他去和人眾打汽車,在監牢關了五六天呢。”
“有了汽車,他實在找不到生意了。”
“家裏大大小小的,幾次的死去活來呢。”
“P先生,求你想想法子,我看這個生意是不行了。”
“無論茶房也好,管門也好。”
“你看他像死了人一樣。”她說到這裏,又向阿四怒視了一眼。
“阿四嫂嫂,你不要多作聲了,難怪他變得這個樣子,今天老爺出門就教他推吧。”P先生的仆人這樣說,P先生始終不出一聲。
“那麼要P先生招呼。”阿四的妻回了話,轉向阿四“走”的說了一聲,阿四便嗤的一笑,跟著他的妻回去。
天氣還末入隆冬,太陽在空中烘出春天一般的暖氣,阿四推著P先生在路上走,他不比往時那樣的起勁了。他走得似乎很慢,P先生明白了他近來的處境,也不願意驅策他快走,在他一雙腳裏,似乎有甚東西梗著,覺得有走不前的苦衷,是車機的不靈,還是他精力的消失,他簡直想不出原由來。到了中途,忽的車心斷了去,他急得心兒直蕩。
“什麼?車子壞了?”P先生顛了一交,爬起來說。
“是呀,早早要換車心,為的沒有錢。”
“那麼……”
“怎樣辦呢?……”他一頭說,一頭還用盡氣力,在把車輪裝上,P先生看了這番情形,不由心痛起來,便從袋裏掏出二塊洋錢來給他。
“你拿錢去修吧。”
“不,不要。”
“你不要,怎樣辦呢?”
“我裝好了再來推你。”
“來不及了,我要去坐汽車了。”
於是他才羞悻悻的接了二塊洋錢,對P先生呆望。P先生看了他的死一般的臉,心裏一陣辛酸,自己便拿起了包裹,把泥塵拍去,一聲不作地隻管走去。他右手巴住了倒翻的車柄,一直望P先生沒入視線。
P先生走到汽車的停留處上車,到W小站,又上火車,一路過去,阿四的那張像耶穌釘在十字架上一般的垂死的臉,刺在他的眼前,再也洗刷不去了。
十七年十二月八日在上海旅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