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在那邊不好嗎,為甚麼要逃回呢?”

“因為我底那家東家,一起搬到上海去了。”

她聽得了這個消息了後,心裏起勁了不少;回到房間裏更無忌憚地昂奮起來。那一夜她雖則通夜沒有睡覺,但她底精神似乎比平日格外地健康。

不久就有北兵反攻T城的轟傳,城中底軍隊分了幾批渡江過去,確是事實;因此Y城的空氣漸漸地和緩了些。

但是對於湯沸的謠傳,反一天天地蒸騰起來;有的說他是被捕了,有的說他是逃回來了,有的說他要帶領了革命軍來破城了,有的說他底屍體曾在江邊浮過的,總之,他到過T城,充當過革命軍官,是沒有人置疑的了。最後邢璧聽得她底夫叔說,湯沸確實被北兵擄了回來了,關在營房裏的軍法處。她想,事情怕就這樣地結束吧,她又沉落在悲歎的深淵裏了。

從遠處的街道上傳來幾聲壯烈的叫喊,愈傳愈近,大約東方已發了白光了。邢璧從酣夢中驚醒過來,狹巷裏步踏的足音,很清楚地送到她底耳邊,她再不能安睡了。那是一個帶著春天同來的黎明,她匆忙地起身,一直轉到夫叔底屋子裏,屋中空無所有,——這樣火速地神不識鬼不知地搬走了,她略略驚疑了一回,然也無暇加以思索。忙地轉向門外去,滿巷的人眾,手裏執著青天白日的小旗,像潮來一般地,一群一群地衝過去。

事情太突然了,北軍幾時退出城去的?革命軍幾時衝進城來的?在邢璧全不知道。她覺得這個城變了模樣了,那些舊時的生活之煩苦的腥惡的痕跡,一起被狂潮淘幹淨了。遇見每一人,看見每一物,都能使她全身鬆爽起來,她像被旋風卷到了一處未知的境地。

革命軍到後的幾天,全城市底居民在湯沸底指揮之下,時時有盛大的集會。邢璧也不再遲疑了,她受了湯沸底指示,每次去參加,去呼喊口號。並且還到妓院裏去勸導妓女從良,到尼庵裏去勸導尼姑嫁人。她覺著一個人享受的幸福是容易搖動的,被許多人享受的幸福,是不容易推翻的。她滿懷的快慰,都寄托在這個熱願裏。

她和湯沸的戀愛,公然地展開在城中,不但沒有人指摘,並且得到些新人物底讚揚。她預測以後的生活,會一天一天地甜蜜,一天一天地光亮。她決心和他結婚,一切可厭的東西,已藏匿得無影無蹤,再沒有甚麼可以阻止她底前路了。

在結婚的前一天,她在房間裏舒齊了一回。隨後照了鏡子,把自己底發髻拆散,拿起了快剪,把它一疊一疊地剪了下來。又修裁了好久,自己對著自己底容姿,忽地發笑起來,——長時期的期待,終於有這一天,她這樣一想,心兒跳躍得連胸脯裏也起出一陣無可形容的鬆癢。

第二天,她奔向一個新辟的大會堂去,中途就有人阻止她;聽說有甚麼清黨的事件發生,湯沸在昨夜半夜裏被捕下獄了。她急得無可奈何地回到家裏,遇見阿鬆,挑了一擔箱籠包裹回來;他想,莫非夫叔又回到家裏了嗎?回來得這樣快的!她像被冷水澆進了懷裏一般地寒顫起來。

她急急緊閉了房門,從妝台上拿了一蓬剪下的修長的黑發,周而複轉地踱步空想。她所期待的,似乎也趁了狂潮底低落而消失了。她停住了足步一望,窗外仍是舊有的天色,窗內仍是舊有的器物,這一間牢獄一般的冥頑的房間,還沒變過些微的樣子。隻有一蓬修長的黑發,握在她底手裏。——那是不再到她底頭上了,她伴著眼淚這樣想。她又摸了摸頭上的短發,覺得要它長得和剪下了的一樣的修長,不知道還得經幾何年的期待!

十七年十月三十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