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璧經過了那一夜以後,湯沸出走的一幕光景,時時展布在她底眼前。她像換了一個新鮮的靈魂似的,覺得年齡倒輕了許多,又像在處女時代一樣,常有一種空漠的歡喜,掠上她底心頭;撥動她底隱藏在寒灰裏的星火,使她中夜燃燒起來。她住在牢獄一般的房屋裏,雖同平昔一樣的孤冷;但她已預感得不久有大赦機會底到來,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的頹困了。

時光一天一天地隻管飛奔過去,Y城底居民,從街頭巷裏,聽到些遠地方的戰爭底消息;特別是革命軍底勇猛和神秘,使他們蒙了一層驚異,不斷地聯想起湯沸這麼一個人物來。剛巧轉到了舊曆新年的季節,人們格外地空閑,格外地喜歡去探聽新奇的故事。有一天,邢璧到她底夫叔屋子裏湊新年的熱鬧;她底夫叔從市上回來,談起城中格殺革命黨人的事件;他火忿忿地把湯沸痛罵了一頓,說他是亂黨,說他是綁匪,說他回來了後不但要共起產來,還要共起妻來;並且說城中底長官拿住了他,會馬上就地正法的。這些話直嵌進她底耳朵裏,她不由得心裏起了些惶恐。——莫非從甚麼的罅隙裏滿出了關於她和他的事件嗎?她這樣的疑懼著。但是她想起湯沸早先和她說的話,以至從他那裏聽得革命黨底計劃;對比起來。她確信湯沸不是夫叔所講的那麼一流惡懶的人物。於是她稍稍按捺了自己底熱火,和撇去些外來的恐怖,順著自然的定命鎮靜下去。

雖然是新年,她覺得太沉悶了,元宵節的那夜,照例是放生的時節,她和二三個鄰婦上街去走,在長江邊岸繁盛的Y城,這個年頭的燈市,異樣地零落;那些店戶半開半閉地躲避著。除了孩子們手裏的紅燈以外,簡直看不見元宵底標記來。隻有觸目的兵士,散在人眾裏衝來撞去。聽說二三天前,這城裏增置了一批重兵,全城昂奮的空氣,就在居民底落漠的臉色上顯現出來,大約不久就有劫運降臨。鄰婦們看了這個境況,未免帶了些害怕的神情,尤其邢璧像遇到了一種禍患的陰暗,感著異樣的淒清。大家不快意地轉上歸途,離開了市街,在狹巷裏兜轉過去。月光照在死灰色的牆壁上,幽涼得太覺可怕,她不等待回到家裏,便已淚流滿腮了。

這幾天的空氣似乎更緊張了,邢璧簡直沒有看見她底夫叔的影子,大約他成日夜地為軍隊籌餉,和辦柴米一類的給養,正在忙個不了。狹巷裏時常有軍隊底蹤跡,奸淫的把戲,和搶劫的事件,像蚊蟲一般的在人們底耳間飛鳴。她每天在憔悴的悲恐中,為不幸的消息所煎熬。

對岸炮火的聲音,把Y城也震動了;軍隊底更替和增置,使城中騷嚷得幾乎要天翻地覆的樣子。邢璧滿懷著無名的恐怖,走到門外去,那時夕陽已沒入到城外了;她凝望著城牆上的一層殺氣在發抖。忽然,她底身旁有招呼她的聲音,她回眸一望,認出是她底夫叔底舊仆阿鬆;她問他說:“阿鬆,你從甚麼地方來的呀?”

“啊,娘娘,從T城逃來的!”

“怎麼是逃來呢?”

“T城是失守的了,革命軍布滿全城了。”

“那怎樣辦呢,這裏怕也危險?”

“可不是嗎,隻隔著一條江,他們很容易衝過來的。”

“到底革命軍是怎樣的,是不是很厲害的?”

“的確利害的,他們隻有一排兵衝進城來,城中底北兵會一起逃得精光呢。”

“他們要搶劫嗎?”

“不,不,都是學生軍呀,到了城裏,他們四處去安慰人民,還對人民說些革命的道理。我們這裏湯沸那個小孩子,也在那邊!”

“是嗎,他做甚麼?”

“嘎,他背了皮帶,繃了皮腿,做起軍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