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關於海外貿易史的研究。
自從19世紀中期起,中國學者在研究海上絲綢之路相關問題時,主要側重於文獻整理和史地考證。但進入20世紀20年代之後,海上絲綢之路的研究被大大拓寬。
在上述論著中,有兩部著作尤其值得一提。一本是武堉幹的《中國國際貿易史》。武堉幹被譽為“中國國際貿易學科創始人”,這部書也可以說是中國國際貿易史研究的奠基之作。書中的大部分內容,實際上是關於海上絲綢之路的貿易問題的。全書將中國的國際貿易分為四大時期。第一個時期是“中國國際貿易之啟蒙期”(自漢初至隋末),其特征是,“中國國際貿易,殆全由陸路方麵以與西域諸國貿易,海路雖偶有交通,要不如陸路方麵之盛”。第二個時期是“中國國際貿易之進展期”(自唐朝初年到明朝中葉),其特征是,“中國國際貿易,則全由海路方麵,招徠各國商舶來華貿易,其主要目的,蓋在謀稅收之增加。同時中國商舶,在此期中,亦有遠航南洋、日本等處貿易,以樹立移民基礎者,不過海上大權,此際尚握於阿拉伯人之手”。第三個時期是“閉關主義時期”(自明朝中葉至清朝鴉片戰爭之前),其特征是,歐洲各國紛紛沿著海上航線來到中國“要求通商”,而“中國對於通商之態度卻時抱深拒固閉之觀念。雖在此期內與歐洲各國,相續發生通商關係,然非純粹出於中國之本願也”。就中國方麵而言,造成這種局麵的重要原因,是由於“當時我國人士,類抱閉關思想,以為對外通商一經許可,則門戶洞開,屏障盡失,甚或足以引起蠻夷猾夏之危險,是以不許各處通商,而僅指定廣州一二處為限”。在這個時期,生絲與茶葉是中國的主要出口貨物。第四個時期就是鴉片戰爭之後,在西方列強的武力強迫之下,形成了“近代中國國際貿易”在今天的中國國際貿易史科教書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類似的敘述。
另一本值得一提的著作就是姚寶猷的《中國絲絹西傳史》。此書專門研究中國絲綢的西傳問題,與海上絲綢之路有著直接的關係。書中討論了中國絲綢通過“陸上交通路線”和“海上交通路線”向西方傳播的過程,並且認為,中國絲綢最初是由陸路傳到西方的,後來又通過海路外傳。古代希臘人曾把盛產絲綢的民族稱為“賽裏斯”(Seres)。許多學者指出,這個詞顯然與漢語中的“絲”或“蠶”之類的詞彙有關。不過,到底來自哪個詞,學者們意見不一,眾說紛紜。姚寶猷在這部著作的“賽裏斯、賽裏克、賽裏亞諸字的語源及其蛻變”一節中,全麵總結了國內外學者關於“賽裏斯”來源問題的各種觀點及其依據,並且認為“賽裏斯”來自漢語中的“絲線”。進入21世紀後,“賽裏斯”之類詞彙的來源問題依然沒有解決。讀讀姚寶猷的這部《中國絲絹西傳史》,可以知道,現在有些學者所主張的所謂新觀點,其實是早已被否定了的成見。而姚寶猷在書中所說的一句話,對於以後研究這個問題依然有著指導意義:“欲討論中國語音及解決絲字等與Ser一類語詞究竟有何關係,必須以中國上古音(周、漢音)之形式為論證之基礎。”
在前麵所提到的論文中,這裏重點介紹三篇文章,它們不僅代表了當時學術的最高水平,而且在今天仍然具有價值。這三篇文章是張德昌的《清代鴉片戰爭前之中西沿海通商》,吳晗的《十六世紀前之中國與南洋》,梁方仲的《明代國際貿易與銀的輸出入》。
張德昌在《清代鴉片戰爭前之中西沿海通商》中,全麵研究了清代中國與歐洲諸國的貿易往來,最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在這時期,中國是居於出超的地位。這種出超的背景是第一,中國當時國家比當時歐洲各國為富裕興盛,當時教士關於中國的記錄可資證明。第二,中國官方厲行以物易物的製度(Barter System),不準金銀幣出口,不準商人以銀幣運到外域,隻準外銀進口。第三,歐洲貨物在中國得不到銷路,而中國絲茶則在國外暢利銷,形成出超現象。第四,中國商人於欠外國商人貨物時,常以中國貨物抵價,有時外國商人不要,但行商亦必勉強推售。本於這四種原因,乃有中國的出超現象。銀子進口是在當時出超情況下的一種自然結果。”這段文字,非常精辟地告訴人們,大清王朝的所謂“盛世”是如何造就的。
吳晗在《十六世紀前之中國與南洋》中指出:“現代人所稱的南洋,前人稱為東西洋”,“此種名詞之構成,至晚亦當在元代以前”,東西洋的劃分依據“係基於航海路線之東洋針路西洋針路而區分”。這篇長文討論了自漢代以來中國與南洋的交通貿易,尤其是鄭和下西洋問題。吳晗最後寫道:“成宣間(1403-1435年)努力向南洋發展之結果,第一為經濟上之收獲,用瓷器絲茶諸貨物到南洋博易,政府和人民兩受其益。第二是政治上的成功,國威遠播,南洋諸國王,稽首來庭,甘為臣屬。第三是文化的傳播,寶船迭出,信使往來,使南洋諸國均染華風。第四是華僑移殖之增加及勢力之發展。”但自從歐洲人於16世紀來到南洋後,“他們不但擁有武力,作有組織的經營並且有國家的力量作後盾,得步進步;不到幾十年便使南洋改了一個樣子,自然而然地替代了以前中國人的地位,瓜分豆剖,南洋成為歐洲人的殖民地。華僑寄居籬下,備受虐待和殘殺,中國政府不能過問。這是中國史上一個大轉變,也是世界史上一個大關鍵”。吳晗實際上以中國與南洋的關係為例,說明了16世紀全球化浪潮興起對世界曆史與中國曆史的深刻影響。
梁方仲則以白銀為例,揭示了全球化對中國社會的巨大影響。他認為,“中國與南洋間的貿易,自宋元以來,金銀兩項的出入口已漸頻繁”,到了明朝則更加普遍。根據明朝史料,“可以推出金銀在國際上定有輸出或輸入的流動,而以自中國輸出的趨勢似乎較強”。進入16世紀,隨著歐洲人的東來,中國與南洋的貿易發生了重大變化。“一方麵,中國在南洋的政治地位與經濟勢力漸為歐人所排擠而相形見絀;另一方麵,這些歐洲的國家,還要與中國直接通商。他們挾有強有力的組織與雄厚的資本,當然不像南洋諸國的馴和肯居臣屬地位。往往用武力強迫中國互市或勾引奸人作內應叛亂,弄到中國沒有辦法,隻好多開口岸以延納這些與寇舶沒有多大分別的商舶。自此之後,諸國入京進貢的事情漸少,會同館互市的盛況亦漸冷落,原居附從地位的市舶司互市反日見繁盛了。”一個顯著和變化是,“在正德弘治之前,對於貢舶市舶的入口貨物,差不多沒有執行過‘抽分’的辦法”,而從正德十二年(1517年)起,“貢舶附帶貨物的入口,從無稅而至有稅”,接著又“從征收貨物”轉變為“征收貨幣”;正德之後的市舶稅收,“不但影響國計,而且是兩廣民生所攸關”。16世紀之後歐洲人來到東亞沿海進行貿易的一個重要影響是,“銀錢及銀貨大量地由歐洲人自南北美洲運至南洋又轉運到中國”。此外,從日本流入中國的白銀也不少。“由此可以斷定隻就葡、西和日本三國輸入的數目而言,必已遠超過一億元以上”。梁方仲在文中還考證說,中國明代文獻所說的外國貨幣“黃幣峙”,應當是西班牙語表示銀幣的詞彙Peso的音譯,其中的“黃字大約是附加的形容詞,或者因為當時該種銀幣略帶黃色亦未可知”。明代中國所說的外國貨幣“突唇”,大約是葡人testo(英文為testoon)的音譯,“這是一種由來已久的葡幣”。中國學術界出現了研究美洲白銀流入中國問題的熱潮,發表的論著不計其數,但注意到梁方仲這篇文章的人並不多。而且,多數論著的學術水平還遠遠不如梁方仲在半個多世紀前所做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