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隻講與案件有關的東西。”法官簡潔地說。
“好的,我會這樣做。我想回憶一段曆史。眾所周知,胡狼先生當年發明這項技術的初衷,其實並非空間旅行,而是人體複製。這是一個驚世駭俗的甚至本質上很邪惡的發明。想想吧,用最普通的碳氫氧磷等原子進行多切麵的堆砌,像泥瓦匠砌磚那樣簡單,就能完全不失真地複製出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還能囊括他的所有記憶、知識、癖好、欲望和愛憎!自打地球誕生以來,創造生靈和人類本是上帝獨有的權力,現在他的權柄被一個凡人輕易奪走了!”他搖搖頭,“扯遠了,扯遠了,我們且不忙為上帝擔心。但人的複製確實是一項可怕的技術,勢必會毀掉人對自身生命的尊重。為此,胡狼的生死戀人,白王雷女士不惜與胡狼決裂,及時向地球政府告發他,才使人類社會搶在他實施複製之前製訂了嚴厲的法律,確立了神聖的‘個體生命唯一性’法則。後來,陰差陽錯,胡狼還是複製了自身,最後兩個
胡狼都死了。他死後這80年裏,這項發明最終雖沒用於非法的人體複製,但卻轉而用在了合法的空間旅行中。”
他說的是人們熟悉的曆史,審判廳中沒有什麼反應。
“人體複製技術和空間傳輸技術的唯一區別,是後者在傳輸後一定要把原件氣化銷毀,絕不允許兩者並存於世上。我想,這些情況大家都清楚吧?”他向大廳掃視,大家都沒有表示異議。“但其後的一些細節,也許公眾就不清楚了。”
他有意稍作停頓,引得旁聽者側耳細聽。
“由於初期空間傳輸的成功率太低,隻有40%左右,所以,為了尊重生命,人類聯盟對銷毀原件的程序做了一點變通,那就是:在傳輸進行後,原件暫不銷毀,而是置於深度休眠狀態。待旅客傳輸成功、原發站收到確認回執後,即自動啟動對原件的銷毀程序;如果傳輸失敗,則原件可以被重新喚醒。後來,雖然空間傳輸的成功率大大提高,但這個‘銷毀延遲’的規定仍然一直保留著,未做修改。也就是說,今天所有進行空間傳輸的旅客,都有‘真身與替身共存’的一個重疊時段,具體說來,該時段等於到達站的確認信息以光速返回所需的時間,比如在本案案發時,地球-火星之間的距離為14光分,那麼,兩個羅大義的重疊時段就是14分鍾。”
法官勞爾說:“這些情況我們都清楚,請被告方律師不要在眾所周知的常識上過多停留。”
“你說這是眾所周知的常識?沒錯,今天的民眾把這個技術程序視為常識,視為理所當然。但在當年,有多少生物倫理學家曾堅決
反對!尤其是我尊敬的白王雷女士,當時是最激烈的反對者,直到今天仍未改初衷。”他把目光轉向陪審員座位上的白女士,“我說得對嗎,白女士?”
白王雷沒想到他竟問到了陪審席上,用目光征求了法官的同意後,簡短地回答:“你說得沒錯。”
“你能否告訴法庭,你為什麼激烈反對?”
“從旅行安全的角度看,這種保險措施無可厚非。但隻要存在著兩個生命的重疊期,法律就是不嚴謹的。這條小小的縫細,也許在某一天會導致法律基石的徹底坍塌。所以我和一些同道一直反對這個延遲,至於傳輸失敗造成的死亡風險,則隻能由旅行者自己承擔了,畢竟乘坐波音飛機也有失事的可能。”她輕輕歎息一聲,“當然,我的主張也有殘酷的一麵。”
“你的主張非常正確!我向白女士的睿智和遠見脫帽致敬。可惜由於人類社會的短視,毋寧說由於旅客的群體畏死心理,白女士的遠見一直未能落實。我的當事人殺‘那家夥’,本質上也算是代白女士完成她的未竟之誌,雖然他采取的是‘惡’的形式。”
聽眾都愣了!這句話從邏輯上跳躍太大,從道德上跳躍更大(善惡之間的跳躍),讓大家完全摸不著頭腦,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聚集到白女士身上。白女士也沒聽明白,她不動聲色地聽下去。
“好了,我剛才說過,我的當事人承認他殺死了‘羅大義’——注意,這三個字應該加上引號才準確。毋庸諱言,這個被殺死的人,確實是地球上那個羅大義的精確複製品,帶有那人的全部記憶。而且,如果原件的法律身份已經轉移給他,那麼他就遠不是什麼替身或複製品,他幹脆就是羅大義本人!正像經曆過空間傳輸的在座諸位,包括我,也都是地球上相應個體的‘本人’。我想,在座諸位沒人懷疑自己的身份吧?沒人認為自己隻是一件複製品或替身吧?”他開玩笑地說著,忽然話風陡轉,目光淩厲,“但請法庭注意我的當事人殺死羅大義的時間,是在他完成重建後的第八分鍾。此時,火星空天港的確認信息還沒有到達地球,原件還沒有被銷毀,雖然那個原件被置於深度休眠,但一點不影響他法律上的身份。如果硬說我的當事人犯了殺人罪,那麼在同一時刻,太陽係中將有兩個具有羅大義法律身份的個體同時存在。請問我的法律界同行,可敬的公訴人先生,你能否向法庭解釋清這一點?你想顛覆‘個體生命唯一性’法則嗎?隻要你能顛覆這個法則,那我的當事人就承認他殺了人。”
在他咄咄逼人的追問下,公訴人頗為狼狽。這個狡猾的律師當然是詭辯,但他已經成功地把一池清水攪渾。其實,隻要有正常的理解力,誰都會認可金老虎殺了羅大義。但如果死摳法律條文,則無法反駁這家夥的詭辯。根本原因是:現行法律上確實有一片小小的空白。往常人們習慣於把它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點”,這就避開了它可能引起的悖亂。但如果把它展開,把時間的一維長度納入法律上的考慮,則這個“點”中所隱藏的悖亂就會宏觀化,就會造成法律上的海森伯貓佯謬。
公訴人考慮一會兒,勉強反駁道:“姑且承認那個被殺的羅大義尚未具備法律身份,但此刻羅大義的重建已經完成,那個確認信號已經在送往地球的途中,它肯定將觸發原件的自毀,這一串程序都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說,在被告捅出那一刀的時候,他已經決定了兩個羅大義的死亡,包括替身和真身。所以,被告仍然應對被害人的死亡負責。”
戈貝爾律師輕鬆地說:“照你的說法,隻能說原件是死於不可抗力,與我的當事人無關。其實這串程序也並非不可逆,沒準哪一天科學家們會發明超光速通信,那麼,重建的羅大義被捅死後,他的原件仍來得及挽救。所以,”他從容地笑著說,“現在又回到了我剛才說過的那句話——我的當事人其實是想以‘惡’的方式來完成白女士的未竟之誌,想把有關法律的內在矛盾顯化,以敦促社會盡快修改有關法律,或取消空間傳輸的延遲銷毀程序。當然,不管最終是否做出修改,反正我的當事人是在法律空白期作案,按照‘法無明律不為罪’的原則,隻能做無罪判決。”
他與被告金老虎相視一笑,兩人以貓玩老鼠的目光掃視著法庭。法庭的氣氛比較壓抑,從法官、陪審員到普通旁聽者都是如此。這番庭辯,可說是大家聽到過的最厚顏無恥的辯護——但又非常雄辯。被告方幾乎是向社會公然叫板:沒錯,老子確實殺了人,但你們能奈我何!
三個法官目光沉重,低聲交談著。陪審員們都來自於民間,沒有經過這樣的陣仗,都顯得神色不寧,交換著無奈的目光。隻有白王雷女士仍然從容淡定,細心的人會發現,她看被告方的目光更冷了一些。
雙方的陳述和庭辯結束了,戈貝爾最後還不忘將法官一軍:“本案的案發經過非常明晰,相信法庭會當庭作出判決。”
勞爾法官落槌宣布:“今天的審理暫時中止,由合議庭討論對本案的判決。現在休庭。”
法官和十名陪審員陸續走進法庭後的會議室。勞爾法官要攙扶白女士,但她笑著拒絕了,自己找一個位子坐下。雖然已經是百歲老人,但她的腳步還算硬朗,尤其是經過這次身體重建後,走起路來似乎更輕快了一些。
會議室裏氣氛壓抑。大家入座已畢,勞爾法官簡短地說:“各位陪審員有什麼看法?請表達各自意見。”
陪審員們都下意識地搖頭,然後都把目光轉向白王雷,他們都尊重這位老人,希望她能首先發言。
白女士沒有拂逆大家的心願,簡單地說:“這是兩個地地道道的惡棍!他們是在公然挑戰法律,挑戰社會的良心。我想,如果不能對被告定罪,羅先生會死不瞑目,而我們也無法麵對自己的良心。”
陪審員澤利維奇歎息道:“我想這是所有人的同感。問題是,戈貝爾那隻老狐狸確實抓住了法律的漏洞!如果判被告故意殺人罪,的確會顛覆‘個體生命唯一性’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