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埃,甚至小於星體的引力紅移,觀測者一般會忽略它。不過,因為幹爹事先提示過,而且它非常普遍,我還是緊緊盯上了它。這個藍移值對應的藍移速度大約為0.06公裏每秒。雖然看起來很小,但若與宇宙學紅移相比已經夠驚人了。可以比較一下,取哈勃常數為50的話,在33光年的大角星處對應的紅移速度僅為0.0005公裏每秒,不到上述藍移值的百分之一。

我18歲那年,測算完了這個區域內所有恒星相對標準太陽的視速度——它們都增加了朝向太陽的速度,數值不等,以牛郎星最大。這個現象似乎頗為不祥——倒不是科學意義上的不祥,而是人文意義上的不祥,因為這個古怪區域(包括星體,也包括空間)像是在向裏塌陷,而且塌陷中心恰恰在人類區域!

那時我說話已經相當困難,難以表達這些複雜內容,所以我在電腦上製作了一個表格,打出了扼要的書麵結論。生日那天,吃完媽媽自製的蛋糕,在溫馨的生日燭光中,我把幹爹四年前留的這項作業交上去了。幹爹很高興我有了處女作,摟著媽媽的肩膀,認真讀我的結論:

1. 以標準太陽為中心,半徑三十幾光年的圓形區域內,所有星體在扣除原有的U、V、W速度之後,都有一個附加的藍移速度。其譜線藍移以16光年遠的牛郎星最大,約為-0.016埃。按公式:

V=C(λ0-λ1)\/ λ1(式中,C為光速,λ1和λ0分別為電磁波發射時刻和接受時刻的波長)計算,則意味著牛郎星增加了一個14公裏\/秒的朝向標準太陽的速度。

2.

從牛郎星以遠,上述藍移逐漸減小,到34光年之外的星體如大角星,就觀察不到這種藍移了。從牛郎星以近的光譜藍移也是逐漸減小的,直至為零。

3. 該區域的星體,其藍移值不僅隨距離變化,也隨時間變化,後者大約每年增加0.001埃。

我忐忑不安地等著幹爹的判決。盡管我對自己的觀測和計算反複核對過,但——有什麼宇宙機理能產生這個塌陷?我沒有起碼的概念,這一點讓我底氣不足。幹爹看完沒說話,拐著腿到書房,取來一張紙遞給我。我迅速瀏覽一遍,上麵寫著幾乎同樣的結論,隻是用語不同而已,觀測值也稍有誤差:他說極值點是12光年遠的南河三,藍移速度為11公裏每秒。看紙張的新舊程度,顯然是在幾年前打印的。我喃喃地問:“那麼這是真的?”

“看來是的。你再次驗證了我的觀測,咱倆的測值有誤差,但在可以容許的範圍內。”

“那麼……它意味著什麼?”

“你說呢?”

我搖搖頭:“我已經考慮一年了,但毫無頭緒。首先會有的想法,是太陽附近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黑洞,正把35光年以內的宇宙,包括星體和空間,拉向中心,造成局部塌陷。但這個假設肯定說不通的。首先,這麼大的黑洞應該有強烈的吸積效應,有強烈的X暴,甚至有可以感受到重力異常。但什麼都沒有,太陽係附近一直風平浪靜。再者,如果這個假說成立,那麼越接近黑洞的天體向中心塌陷的速度應該越大,這也與觀測結果不符。還有,咱們的測值是以標準太陽為基點,如果有黑洞,那它也應該正好有太陽的巡行速度,才能得出現在的觀測結果。但這個突然出現的黑洞隻可能是‘外來者’,它闖入太陽係後就正巧獲得和太陽一樣的速度?這未免太巧了,基本不可能。”

我看看幹爹,又小心地補充一句:“不管有沒有黑洞,但……可不敢有這個局部塌陷啊!要是牛郎星以14公裏每秒的速度向中心塌陷,34萬年後就會和地球撞在一起。甚至早在那之前,咱們這兒已經變成引力地獄了。”我又自我安慰,“不過,也許十幾萬年後的人類科技有能力逃出去。”

雖然我咬字不清,但幹爹很輕易地聽懂了,我們倆在思路上相當默契,他總是能以理解力來代替聽力。媽媽聽不懂,幹爹向她簡略解釋一番,媽媽吃驚地說:“啥子?天要塌?塌到一個洞洞裏?”

幹爹笑著說:“先別擔心,我說過,這個假設根本說不通,正因為它說不通,我一直沒把我的觀測結果公開。咱們得尋找另外的解釋。”

稍後幹爹又說,他不相信上述假說還有一個次要原因,雖然不能算嚴格的反證,但也不能忽略——科學啟蒙之前,自戀的人類總把地球當成宇宙中心,科學破除了這種迷信。現在我們知道,地球或太陽隻是極普通的星體,上帝無論在施福或降禍時,都不會對人類另眼相看。可是現在呢,恰恰人類區域是一個局部塌縮的中心!這多少像是“地球中心論”的變相複活。

雖然我倆堅信地球附近不可能有巨型黑洞,但並不能排除心中的不安。不管怎麼說,這個古怪的“藍移區域”是確實存在的,它給人一種難言的感覺:陰森、虛浮、模糊,就像童年期間我潛意識中對病魔的恐懼。但它究竟是什麼機理造成的?隨後的三個月裏,我和幹爹搜腸刮肚,提出了很多假說,討論後又把它們一個個淘汰。我倆完全沉迷於此了,想得頭腦發木,嘴裏發苦。媽媽說我倆都癡了,連吃飯也不知道饑飽!

有天夜裏,我在睡夢中,好像有什麼想法老在腦海的邊際處飄蕩,似有似無,時隱時現,我焦急地想抓住它,於是忽然醒了,腦海中靈光一閃,有了一個不錯的想法。我深入考慮一遍,覺得它是可行的,便爬起來去找幹爹。心中太急,我一下子摔到地上,折騰好久才爬起來。等走進幹爹房間,我又摔了一跤。幹爹和媽媽都驚醒了,連忙坐起身來問:“小勃,你怎麼了?”

媽媽披上衣服,趕緊下床把我扶起來。我急急地說:“沒事,我有一個全新的想法,急著告訴幹爹——並沒有局部塌陷,而是宇宙的整體收縮。是剛剛開始收縮,所以隻有近處的藍移星光能傳到地球,現在咱們看到的遠處星體,還是沒有收縮前的光,自然保持著的原來的紅移。”

媽媽微哂道:“給你幹爹說去,我又聽不懂。看你猴急的,等不及明天啦?”

幹爹對我的“猴急”非常理解,笑著說:“來,坐床上。不著急,慢慢說。”

媽媽把我拉進被窩,擠在她和幹爹之間。又從背後摟著我,暖著我因夜寒而變涼的身體。我開始對幹爹講解。對於這個靈光忽現的想法,我的思路倒是已經捋清了,但因吐字不清,想把它表達清楚也不容易。最後好歹講清楚了,大致想法是這樣的:

1. 附近並沒有什麼黑洞和局部塌陷,是全宇宙剛剛開始整體的收縮,由宇宙學紅移急劇轉變為宇宙學藍移,據我推算,收縮僅僅開始於34年前——我們這一代“正巧”趕上了這個宇宙劇變!至於宇宙整體收縮的產生機理,天文界已經有很多假說(臨界質量、暗物質等),我這裏先不說它。

2. 由於收縮是加速的,所以藍移值隨時間增加。

3. 各星體(基於標準太陽的)藍移值,其大小變化有兩個相反的趨向——a.仍按哈勃揭示的規律,藍移隨距離成正比增加,即藍移速度等於距離乘某個常數。但這個常數遠大於哈勃常數(所以近地天體的藍移也能測出)。b.藍移值又隨距離減小,因為收縮並非恒速而是加速的,所以星體離我們每遠一光年,我們看到就是它更早一年的較小藍移值。這點與哈勃定律不同,哈勃所描述的宇宙膨脹,至少在若幹億年內可以認為是勻速的,不存在這種遞減效應。

上述兩個因素綜合,可列出一個關於距離和時間的二元二次方程,精確計算出某年某星體的藍移值。今年的計算結果是,藍移速度在大約16光年遠的牛郎星達到極值,為14公裏每秒。這與觀測值完全吻合。

4. 收縮是34年前剛剛開始,那麼34光年處的星體,如大角星,我們今天看到的還是它們在34年前、正處於變化拐點的光,既無紅移也無藍移。34光年之外的星體仍保持著哈勃紅移(因數值太小而觀察不到)。因此,所謂的“宇宙局部塌陷”隻是假象,是“有限的收縮時間”加上光傳播花費的時間所造成的。

我補充一句:“幹爹,咱倆的觀測值不大一樣,你說是觀測誤差,其實不是。咱倆測的都完全準確,隻不過你的數值是四年前的。我算了一遍,如果按四年前的時間參數代入我說的公式,正好符合你的測值。”

幹爹耐心聽完,笑著搖搖頭:“想法很有趣,邏輯框架基本能夠自洽,但有一個重要的隱性條件你沒有滿足,而這一條足以否定整個假說。”

“什麼隱性條件?”

“宇宙的尺度至少是150億光年,不可能同時由膨脹改為收縮。基於科學界一個普遍認可的假定,那就是:能導致宇宙同步變化的因素,不管它是什麼,其傳播速度都不可能高於光速。天文學家早就把這點共識用於實際工作,比如,假如你觀察到一個遙遠星係在十年內整體變亮了,那麼該星係的尺度就絕不會大於10光年。”(注3)

他說的是人盡皆知的規則,但我以初生牛犢的勇氣表示不服:“幹爹,我知道這個規則,但咱們說的現象不在其中。假如有一個完全均勻的氣球,被完全均勻的高壓氣流脹大,那麼等氣球彈力和內壓力平衡的瞬間,氣球每個區域當然會同時停止膨脹,哪怕它有150億光年那麼大。”我斟酌了用詞,補充道,“不妨把你說的規則稍作補充:導致宇宙同步變化的因素,其傳播速度不可能高於光速,但因內稟性質而導致的變化除外,內稟同步狀態不受最大光速限製。幹爹我可以打個比方:這就像是量子理論中的孿生粒子,它們組成一個相關係統,對一個粒子所做的觀測能瞬時導致另一個粒子選擇到‘正確’狀態。這種作用是超距的,不受最大光速限製。關於孿生粒子的內稟同步,在科學界已經沒有異議了。”

我又補充道:“正好,哈勃天文望遠鏡的觀測早就確定宇宙是各向同性的,是內稟均勻的。”

幹爹被我這個大膽的提法震住了,沉默了很久。我表麵平靜內心急迫地等著,媽媽奇怪地打量著我們倆,屋裏靜得能聽見心跳聲。幹爹終於開口了:“如果……隻要……承認你的公理,那你的假說……還是能自洽的。還捎帶解決了那個邏輯困難——塌陷中心(黑洞)必須正巧具有220公裏每秒的巡行速度的困難。因為若是宇宙整體收縮,那有沒有這個速度並不影響觀測值。小勃,你的思維很活躍,天馬行空。真的很難得。”

但我能看出他仍舊有些勉強。後來他坦言道:“說實話,我還是不大喜歡這個假說。它同樣有‘人類中心論’的味道,現在不是空間上的中心了,而是時間上的——在150億年的宇宙膨脹中,怎麼恰巧就讓咱們趕上宇宙開始收縮的這一刻呢?未免太巧了。”他搖搖頭,“但這個反駁並不嚴格,世上還是有巧合的,不能一概否認。咱們再想想吧。”

在這之後兩天裏,家裏始終保持著古怪的安靜,我和幹爹都默默思索,就像是老僧閉關修煉。媽媽後來覺得不對勁兒——這種安靜怎麼有點陰氣森森的味道?她終於忍不住,小心地問幹爹:“馬先生,到底出啥事了?我看你倆的表情都不對頭。”

幹爹笑笑:“沒啥事。小勃提出的那個新想法有可能是對的,隻是不大吉利——比原來的想法更不吉利。我們原以為宇宙是局部塌陷,那麼在10萬年或幾十萬年後,人類的科技水平也許還能逃出這片引力地獄;現在小勃說宇宙是整體收縮,那人類能往哪兒逃?科技再發達也無處可逃了。”

“這有啥關係,你早就說過,宇宙最終會滅亡嘛。”

“對,我是說過。但我那時說的是宇宙的‘天年’,死亡是幾十億、幾百億年後的事,而現在小勃說宇宙得了絕症,會在幾十萬年內死去,就像……”

他沒把這句話說完,我平靜地接上他的話:“就像我。比我還慘。宇宙的新壽命隻是原來那個‘天年’的一萬分之一。”

媽媽一愣,但立即機敏地轉圜:“那也沒啥,還有幾十萬年嘛。人們還能蹦躂幾十萬年,離死早得很呢。咱小勃雖然得了絕症,這些年也過得很快活、很充實,有滋有味。娃兒你說對不對?”

“對。幹爹,謝謝你。多虧你當年一刀斬斷我的退路,這些年我活得才有意義。”我半開玩笑地說,“要不,咱們也給世人照樣來一刀?世人不知道會感激咱們,還是恨咱們。”

幹爹也以玩笑回應:“如果是當報喜的喜鵲,可以盡早。咱們是當報禍的烏鴉,還是謹慎一點。再驗證驗證吧。”

之後我倆用三年時間做了慎重的驗證。其後的驗證倒是相當容易,這就像所有的科學發現,在找到核心機理之前,已有的數據和現象如一團亂麻,似乎永遠理不清,但在找出核心機理之後,所有的脈絡都一清二楚,哪怕想找僅僅一個反證都辦不到。這正是科學的魅力所在。現在,隻要承認我的假說,那麼星體基於標準太陽的藍移就是關於距離和時間的二元二次方程,初中生都會計算。我們算出了今後三年的變化值,又用觀測值做了對比。兩者極為符合。三年之後,可見的藍移區域也如預言向外擴展了三光年,以至於你想再懷疑這個假說都不好意思。幹爹慢慢地不提他的“最後一點”懷疑了。

其實,從內心講,我們但願自己錯了,但願這個“絕症”並不存在。

這三年的觀測是幹爹做的,我的病情已經不允許我爬上觀察平台。幹爹那個輪椅現在讓我用上了。大部分時間我歪在輪椅上或床上,說話吐字也更困難。媽媽和幹爹被逼著學會了讀唇術,談話時,他們得一眼不眨地盯著我的嘴唇。這年我21歲,看來大限將至,死神已經輕聲敲門。媽媽這些年也想開了,沒有表現得太悲傷,至少沒有痛不欲生。她一有時間就坐在我的床邊,拉著我的手閑聊。因為我口齒不清,交談起來比較困難,她更多是一人說話。她總是回憶我兒時的場景、兒時的快樂,甚至以平和的口吻,回憶那個在絕症兒子麵前當了逃兵的男人。

我貪婪地聽著,貪婪地握著媽媽的手,也貪婪地盼著幹爹從天文台回家的腳步聲。我是多麼珍惜在世上的時間啊。

但我終於覺得,該對兩位老人留下遺言了。那天我把二老喚到我的床前,努力在臉上保持著笑容。但我不知道效果怎麼樣,我的麵肌也不聽話了。我緩慢地說:“幹爹、媽,趁我還能說話,預先同你們告別吧。”

兩人都說:“孩子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第一你們不要哭,我這幾年過得很充實、很快樂,有滋有味。我要謝謝媽,謝謝幹爹,也謝謝命運,我的病沒有影響智力,這是命運對我最大的厚愛。”

媽媽忍淚說:“小勃,我們不哭。我們也謝謝你,你是個好孩子,咱們能娘兒倆一場是我的福分。”

幹爹說:“我同樣要謝謝你。你讓我的晚年更充實了。”

“媽、幹爹,你們結婚吧。”雖然我對名分之類並不重視,而且親爸失蹤後,媽媽一直沒去解除婚姻關係,但我還是希望她和幹爹有個更圓滿的結局。

媽媽和幹爹互相看看,幹爹握著我的手說:“好,我倆也早想辦了。這幾天就辦。”

“還有那個研究結果,該公布了吧。不必太憂慮世人的反應,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像你當年果斷地把真相捅給我,長痛不如短痛。”

“好的,我明天就公布。”他想了想,“該有個正式的名字吧。叫什麼呢?叫某某定理似乎不合適,那就簡單地命名為‘楚\/馬發現’吧。我想,對人類的命運來說,這個發現的重要性也許不亞於哈勃定

理。”一向達觀的幹爹略顯苦澀。我知道苦從何來——緣於這個發現中內含的悲劇意蘊。

“幹爹,幹嗎把你的名字放在後邊?是你首先發現的。萬事開頭難,我一直非常佩服你眼光的敏銳,不是你的指引,十輩子我也想不到盯著這兒看。”

“但你首先揭示了其核心機理,這一步更難。孩子,你不愧‘楚哈勃’這個名字。你和哈勃一樣,能透過複雜表象,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簡約的真理。唉——”

我敏銳地猜出他沒說的話——可惜,這個天才腦袋要隨一具劣質的肉體而毀滅了。幹爹怕傷我心,把這段話咽了回去,其實何必呢,這才是對我最深刻的惋惜,最崇高的讚譽。在這個世上,媽媽最親我,但幹爹與我最相知。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早夭是個哲理意義上的隱喻:燦爛的人類智慧之花也要隨著宇宙的絕症而過早枯萎了。

我和幹爹沒有再談署名先後的問題,那類世俗的名聲不值得我倆多費心。現在,雖然我對生死早已達觀,但仍免不了淡淡的悲涼。這是超越個人生死的悲涼,就像節奏舒緩的低音旋律,從宇宙的原點發出,穿越時空而回蕩到永恒,死亡的永恒。我笑著對二老說:“好,我的話交代完了,我的人生可以提前畫上句號了。”

從第二天媽媽和幹爹開始按我的話去忙:媽媽登報和我親爸解除婚姻關係(因一直失去聯係沒法正常離婚);和幹爹辦結婚登記;準備簡樸的婚禮;向兩家親友撒喜帖;幹爹把“楚\/馬發現”在網上公布。後來我和幹爹知道,此前已經有天文學家發現了這個小區域的異常,並在圈內討論過。但他們是循慣例測算各恒星的U、V、W速度,沒有換算到朝向標準太陽的視向速度,所以沒能發現我們發現的問題。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命的思維惰性:所有人已經習慣了宇宙的永恒(幾百億年的宇宙壽命可以算是永恒了),即使在知道宇宙膨脹之後,這個動態過程也近乎是永恒的,沒人想到我們“恰恰”趕上了宇宙剛剛開始收縮的時刻。所以,雖然他們覺察到異常,卻想當然地把它限定在“局部空間”內,於是鑽進這個胡同裏出不來了。

理所當然,“宇宙得絕症”的消息震驚了世界,天文界圈外的反應比圈內還強烈。且不說那些常常懷著“末世憂思”的智者哲人了,就是普通百姓,也如被摘了蜂巢的群蜂,亂作一團:天要塌了?天真的要塌了?人類無處可逃了?很多國家中宣揚世界末日的邪教團體像被打了強心針,大肆招兵買馬,組織了七八次集體自殺,人數最多的一次竟達3000人。當然也有令人欣慰的消息:五大國集體聲明永遠放棄核武力;中東地區開始和解;印、巴雙方握手言和。

我想這種失去蜂巢的紛亂是暫時的,十年八年後蜂群就會平靜下來,找到新的家園,找到新的生活方式,就像我11年前那樣。

楚\/馬發現公布後,各家媒體發瘋般尋找兩名“神秘”的發現者,因為我們對外隻留了郵箱,沒有公布具體住址。這樣做倒不是刻意神秘,隻是不想山居的平靜被打破。當然我們也沒成心抹去行蹤,如果記者們鐵下心要找,還是能找到的,通過IP地址就能查到。隻是我沒想到,第一個成功者是位女福爾摩斯,《新發現》雜誌的科技記者。很年輕,自報25歲,比我大四歲,依我看不大像。蠻漂亮,穿衣很節約布料。性格非常開朗,短發,小腿肌腱像男孩子一樣堅實。當這位一身驢友打扮的白果小姐大汗淋漓地爬過最後一段山路,終於發現阿裏巴巴的山洞時,人沒進來,先送來一串興奮的尖叫:“終於找到啦!哈哈!”

幹爹後來揶揄地說:“《新發現》派這麼一位角色來采訪沉重的世界末日話題,真是反差強烈的絕配。”

白果在這兒盤桓了整整七天,還趕巧參加了二老的婚禮。至於對那個話題的采訪,我因為說話困難,讓幹爹——我對繼父總改不了稱呼——全麵代勞,但她顯然對我更感興趣,七天中大部分時間都黏著我。我想我能猜到她的心思:對於我這樣患絕症的特殊人物,應該能多挖到一些“新聞眼”吧。比如,她可以使用這樣聳人聽聞的文章標題:

一位絕症患者發現了宇宙的絕症!

等等。

但不管她是什麼動機,反正她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姑娘,讓你無法狠心拒絕。我盡心盡力地配合她的采訪,媽媽當翻譯,用了近七天時間,講述了楚\/馬發現的前前後後,實際上(我後來才意識到)還捎帶著梳理了我短短的一生——“一生”,這個詞我想已經有資格使用了,至少誤差不大了。我以旁觀者的心態平靜地想著,戲謔中略帶悲涼。

采訪最後,白果問我:“楚先生,讓咱們來個最後結語吧。你作為一個餘日無多的絕症患者,卻悲劇性地發現了宇宙的絕症。以這種特殊身份,你最想對世人說一句什麼話?”

“隻一句話?讓我想想。幹脆我隻說兩個字吧,這倆字,一位作家,餘華,幾十年前已經說過了,那是他一篇小說的題目……”

“等等。餘華老先生的作品我大多拜讀過,讓我猜一下。你是說——《活著》?”

“對,這就是我想留給世人說的話:活著。”

活著。

活著!

白果說讀過餘華的這本書,不知道能否記得書中一個細節,一個小人物的台詞——當時他站在死人堆裏向老天叫陣,說,老子一定要活著,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活著!

2.白果的回憶

22年前的這篇采訪是我的嘔心之作。小勃曾揶揄我,說我那些天一直黏著他,是想在絕症患者身上挖新聞。他沒冤枉我,開始時我的確有這個想法,那是出於記者的本能吧。但隨著訪談深入,我已經把新聞、炒作之類世俗玩意兒統統扔到爪哇國了,以這篇文字的分量,以楚哈勃短短人生的分量,根本不需要那類花裏胡哨的東西。他那時的身體情形已經相當悲慘,心力衰竭,呼吸係統頑固性感染,肌肉萎縮。病魔幾乎榨幹了他身體裏的能量,隻餘一個天才大腦還在熊熊燃燒。我幾乎能感受到他思維的熱度、他生命的熱度。他那年不足21歲,但外貌顯然要滄桑得多。而他的心理更滄桑,有超乎年齡的沉穩睿智,還有達觀。

不光是他,我發現他的家人有一個共同的獨特習慣:從不忌諱談論死亡。楚哈勃、馬先生自不必說,就連小勃的媽媽也是如此。她是天下最好的母親,為病殘的兒子燃盡了一生的愛。但她也能平靜地當麵和兒子談他的後事。

我把文章一口氣寫完,又用半個晚上做了最後的潤色,從網上發過去。一向吹毛求疵的總編大人很快回了話,不是用MSN,而是用手機,這在他是很罕見的。他對文章大聲叫好,說它簡直是一團“冷火”,外表的冷包著內裏的熾熱。他決定馬上全文刊發。總編隻提了一點修改意見,說我在結語中當麵直言楚哈勃是“餘日無多的絕症患者”,是不是太冷酷?至少讀者會這麼認為的。我稍稍一愣,這才意識到短短七天我已經被那個家庭同化了,已經能平靜地談論死亡了。我對總編說:不必改的,他們從不忌諱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