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打了一個小尿顫

1. 楚哈勃對《新發現》女記者白果的訪談

我的童年曾浸泡在快樂中。媽媽溫暖柔軟的乳房,夢中外婆喃喃的昵語,去河邊玩耍時爸爸寬厚的肩膀,幼兒園特別疼我的阿姨,家中調皮可愛的小貓崽……我一天到晚笑聲不斷,外婆說:“這小崽子!整天樂哈哈的,小名就叫樂樂吧。”

但溫馨的童年記憶很快被斬斷,代之以匆匆的旅途和嘈雜的醫院。5歲之後我走路常常跌倒,玩耍時總是追不上同伴。媽媽,有時是爸爸,帶我走遍了全國的著名醫院。我習慣了藏在媽媽身後,膽怯地仰視那些高大的白色神靈,而神靈們俯看我的眼神總是帶著憐憫,帶著見怪不怪的漠然。每次醫生給出診斷結果前,媽媽總是找借口讓我出去,於是我獨自蜷縮在走道裏那種嵌在牆上的折疊椅中,猜著屋裏在說些什麼,模糊的恐懼在幼小的心靈中逐漸滋生,越來越堅韌……

後來爸爸從我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我問媽媽:“爸爸到哪兒去了?”媽媽不回答,媽媽一聽我問就嘩嘩地流淚。後來我再也不敢問這個問題了。

直到我七八歲時才遇到一個救星醫生。他的小診所又髒又亂,白大褂皺巴巴的,但他很有把握地說:“這病我能治,保你除根兒!就是娃兒得受罪,隻能以毒攻毒啊。藥價也不便宜。”以後的三年裏,我們一直用他的祖傳藥方治病,把一種很毒的藥液塗滿全身,皮膚和關節都潰爛了,以至於一說塗藥我就渾身打戰,塗藥前媽媽不得不把我的手腳捆到床上。媽媽哭著說:“樂樂你忍忍,樂樂你一定要忍住!這是為你治病啊!”我是個很聽話、很勇敢的孩子,真的咬牙忍著,一年、兩年、三年。到最後一年,我已經不是為自己的性命來忍受,

而純粹是為了安慰媽媽。苦難讓我早熟了、懂事了。那時媽媽隻有三十六七歲,但已經憔悴得像50多歲的老婦人。我不忍心毀了她最後的希望。

但這個藥方毫無效用。三年後再去找那位神醫,那家診所已經被衛生局和工商局查封了。那天晚上,我們住在一家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旅館裏,半夜我被啜泣聲弄醒。媽媽趴在我床邊,哭得直噎氣,斷斷續續地低聲發誓:“樂樂,媽一定得堅持下去,賣腎賣眼也得堅持下去,我絕不讓娃兒死在媽的前頭!”

這個場景在我的童年記憶中非常清晰,一直保持著令人痛楚的鋒利。那時我剛剛10歲吧,但已經能敏銳地注意到媽媽的用詞:她說“媽一定堅持下去”,而不是說“媽一定救活你”;她說“絕不能讓娃兒死在媽的前頭”,而不是說“一定讓娃兒活下去”。顯然她打心底裏已經絕望了。最後一句話特別不祥,也許媽媽打算在完全絕望時帶上我一塊兒自殺。

記不清那一刻我是如何想的,反正我模糊覺得,決不能讓媽媽知道我醒了。我翻個身裝睡,淚水止不住往外湧。媽媽可能意識到我醒了,立即止住啜泣,悄悄回到她的床上。第二天我們都沒有提昨晚的事,媽媽把我一個人留在旅館裏,出去跑了兩天。後來我才知道,她真的是去聯係賣器官,賣一隻腎、一隻眼睛或半個肝,那時她實在是彈盡糧絕了。

幸運的是她沒有賣成。媒體報道了我們的遭遇,後來,媽媽一生都稱馬先生、我後來喊幹爹的那個人出現了。幹爹一出現就明明白白告訴我:樂樂你得了治不好的絕症!其實我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了,我想

媽媽也知道我猜到了,但我們一直互相瞞著。隻有幹爹一下子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下手之果斷近乎殘忍。

但這個決定徹底改變了我的後半生,還有媽媽的後半生,也許還有幹爹的後半生。

媽媽應馬先生的邀請,帶上我千裏迢迢趕到他家。就是這兒,800裏伏牛山的主峰,腳下不遠處有一個著名的景點寶天曼,是一片袖珍型原始森林,修有高質量的柏油盤山路。然後是幾公裏勉強能通車的石子路,再後是幾公裏崎嶇陡峭的山路。我那時走路已經是典型的“鴨步”了,最後幾公裏難壞了我和媽媽。所以,等我倆精疲力竭地趕到馬家,見到安著一雙假腿的馬先生時,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該如何上下山。我悄悄地想:也許他是被七八個人抬上來的,自打上了山,就壓根兒沒打算再下山吧?

吃了午飯,原來的保姆與媽媽做了交接就下山了。馬先生讓我先到院裏玩,他和媽媽有事商量。我立刻喜歡上了這兒。天藍得透明,空氣非常清新。院子之外緊傍著參天古樹,鳥鳴啾啾,鬆鼠在枝間探著腦袋。後院的竹籬臨著百丈絕壁,山風從山穀裏翻卷上來,送來陣陣鬆濤。院子東邊是石壁,石縫裏有一道很細的山泉,在地上彙出一汪淺淺的清水。向上看,接近山尖的地方,一處裸露的石坎上有一幢精致的白色建築,球形圓頂,上麵有一道貫通的黑色縫隙。有一條台階路與這邊相連。後來我知道,那是幹爹自己花錢建造的小型天文台。他年輕時在北大學的是天文物理,後來在北京搞實業,做到一家高科技公司的老總,資產上億。不幸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妻兒和自己的雙腿。康複後他把資產大部分捐給天文台,換來一台淘汰的60英寸天文望遠鏡,到這兒隱居下來。在這樣高的山上建天文台自然不容易,但這兒遠離城市,沒有燈光汙染,便於天文觀測。

幹爹吃了媽媽做的第一頓晚飯,拐著腿領我們到後院,讓我們在石桌旁坐下來。我意識到將麵臨一場重要談話,因為媽媽顯然非常緊張,目光不敢與我接觸。後來我知道,經過幹爹的反複勸說後她勉強同意把病因坦白地告訴我,又非常擔心我承受不住。幹爹笑著用目光再次鼓勵她,溫和地對我說:“樂樂,你已經10歲了,算得上小大人了,一定有勇氣聽我說出所有真相。對不對?”

那時我其實很矛盾,又怕知道真相,又盼著知道。我說:“對,我有勇氣。你說吧。”

但幹爹開始時並沒涉及我的病,反倒把話題扯得很遠:“樂樂我告訴你,任何人一生下來,都會陷入一個逃不脫的監牢。啥監牢?壽命的監牢,死亡的監牢。每個人都要死的,不管他是皇帝還是總統,是佛祖還是天神。不論是古人的法術還是現代的科技,都無法讓人長生不死。人的壽命有長有短,幾年、幾十年、100多年,也許明天的科學能讓人活1000歲,甚至1萬歲,但終歸要死的。不光人,所有生靈都一樣。隻要有生就必然有死,這是老天爺定下的鐵律。甚至不光是生靈,連咱們的太陽和地球、連銀河係,連整個宇宙,最終都會死亡。”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宇宙也會死,吃驚地問:“宇宙也會死?”

媽媽也問了一句:“馬先生,你是不是說——天會塌下來?”

“當然。自從美國天文學家哈勃發現宇宙膨脹後,永恒的宇宙就結束了,隻不過天究竟如何‘塌下來’,科學界還沒有定論。”他歎了一口氣,“你們不妨想想,既然人生下來注定會死,連人類和宇宙也注定會滅亡,那人們還苦苦巴巴活一輩子,有什麼意思?確實沒有意思,你多活一天,就是往墳墓多走一步。所以,世上有一個最聰明的民族就徹底看開了,不願在世上受難。這個民族的孩子隻要一生下來,爹媽就親手把他掐死。這才是聰明的做法,我非常佩服他們。”

這幾句話太匪夷所思,我和媽媽吃驚得瞪圓眼睛。不過我馬上在幹爹唇邊發現了隱藏的笑意,就得意地大聲嚷起來:“你騙人! 世上沒有這樣傻的爹媽! 再說,要是這樣做,那個民族早就絕種啦!”

“真的?”

“當然是真的!”

“哈哈,這就對了!”幹爹放聲大笑。以後我和媽媽經常聽到他極富感染力的大笑。聽著這樣的笑聲,不管你有什麼憂傷都會被趕跑。幹爹鄭重地說:“既然你倆都明白這個理兒,幹嗎還要我費口舌哩。這個理兒就是:雖然人生逃不了一死,還是得活著,要活得高高興興、快快樂樂、有滋有味,不枉來這世上一遭。否則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你們說對不對?”

我用力點頭:“對。”

“現在該說到你了,楚樂樂。你比別人不幸,患了一種絕症,叫進行性肌營養不良,而且是其中最差的假性肥大型,現代醫學暫時還無能為力。這種病是隱性遺傳病,隻有男孩會得,在人群中患病比率是三千分之一到兩萬分之一。病人一般在5歲左右發病,到15歲就不能行走,25~30歲時因心力衰竭等原因死亡。”當他冷靜地敘述這些醫學知識時,媽媽眼中盈滿淚水,扶著我的胳臂微微發顫。幹爹瞄了她一眼,仍冷靜地說下去:“孩子,現在我把所有真相明明白白告訴你了,你說該咋辦?是學那個聰明民族,讓媽媽立刻掐死你,還是繼續活下去,而且力爭活得有滋有味?”

這個殘酷的真相其實我早就猜個八八九九了,但媽媽一直沒有明說,我也抱著一線希望,在心底逃避著不敢麵對。今天幹爹無情地粉碎了我的逃避。這就像是揭傷疤上幹結的繃帶,越是小心,越是疼!幹脆一狠心撕下來,片刻的劇疼讓你眼前發黑,但之後心中就清涼了。幹爹微笑地盯著我,媽媽緊張地盯著我。我沒有立刻回答,回頭看看院外滿溢的綠色,心中忽然漾起一種清新的希望。這些年一直與奔波和恐懼為伍,我已經煩透了。我想從今天起過一種新生活,一種明明白白的、心地平靜的生活,哪怕明知道隻能再活十年。而且支撐我勇氣的其實是一種很簡單的想法:既然所有人都難逃一死,那麼對我來說,隻不過把那個日子提前一點,如此而已,又何必整天為它提心吊膽呢。想到這兒,我有一種豁然驚醒的感覺,回過身,朝幹爹和媽媽用力點頭,一切在不言中。

媽媽這才把久懸的心放下,高興地看看幹爹。幹爹笑著說:“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嘛!一定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不愧你媽給起的這個好名字。”

他為我們母子安排了今後的生活,說既然暫時沒有有效的療法,就不要四處奔波了。他會在網上隨時查看,一旦醫術有突破就把我送去治療,即使是去國外,費用都由他籌措。在此之前我們就留在這兒,媽媽為他做家務,我隨意玩耍。如果想學習,他可以教我文化課,如果不想學也不勉強。“說句狠心話,其實能預知死期也是一種優勢,比如樂樂這種情況,就不用到僵死的教育體製下去受煎熬了。”

他還說,其實他給我準備了一個最誘人的玩法:觀察星星。那是一座琳琅滿目的大寶庫,隻要一跳進去就甭想出來,十幾年根本不夠打發的。他自己打小就喜歡浩瀚星空,但塵世碌碌,一直在商場中打拚,隻有失去雙腿後才“豁然驚醒”。當然,商場的打拚提供了建私人天文台的資金,也算功不可沒。

我和媽媽就這樣留了下來,對新生活非常滿意。媽媽盡心盡力地操持家務,伺候兩個殘疾男人(男孩),開荒種菜,到林中采野味,跟山民大嫂交朋友,也學會了到網上查醫學資料。媽媽的生活安逸了,我想更重要的是心裏不“慌張”了,她的憔悴便以驚人的速度消退,嘴唇上有了血色,人變豐腴了,恢複了三十幾歲婦人的光澤。有一次我驚歎:媽耶,原來你這樣漂亮! 媽媽窘得滿臉通紅,但心底肯定很高興。她第一次給幹爹洗澡時有點犯難,幹爹讓她把水調好,再把輪椅推到浴室裏,說他可以坐著自己洗的。媽媽稍稍猶豫,搖搖頭說:“不,馬先生,這是我該當做的。”

就扶著幹爹進了浴室,把門關上。

我在前幾年的磨難中已經很“滄桑”了,現在恢複了童心。盡管步履蹣跚,我還是興致盎然地在山林中玩耍,早出晚歸,瘋得昏天黑地。哪天都少不了摔上幾跤,但毫不影響我的玩興。我並沒忘記橫亙在十幾年後的死期,但有了那次與死神的正麵交鋒,我確實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幹爹說要教我觀察天文,不過他沒有讓我立刻從事枯燥的觀測,而是先講各種有趣的天文知識和故事,培養我的興趣。此後等我真的迷上天文學,我才知道幹爹的做法太聰明了。夜晚我們經常不開燈,腳下那個景區的燈光也常常掩在濃濃霧靄之下,所以方圓百裏都浸泡在黑暗中。天上的星星、月亮非常明亮,似乎可以伸手摘到,很有“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意境。我們三人坐在院裏,幹爹給我指認天空中橫臥的銀河,指認幾顆行星——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指認最明亮的幾十顆恒星,像大犬座的天狼星、天琴座的織女星、天鷹座的河鼓星(就是牛郎星)、天鵝座的天津星等,就這樣似不經意地,把天文學的基礎知識灌輸到我的頭腦裏。

幹爹說:“上次我說過,人生逃不脫生死的囚籠,其實人類身上還罩有很多囚籠呢,像重力的囚籠、可怕的天文距離加光速限製的囚籠,等等。古時候的人類就像是關在荒島古堡裏的囚犯,一生不能離開囚籠半步,不但不知道外邊的世界,甚至連自家古堡的外形也看不到。隻能透過鐵窗,眼巴眼望地偷窺浩瀚星空。後來人們發明了望遠鏡,發明了火箭,甚至把腳印留在了月球上。但與極其廣袤的宇宙相比,我們仍然是可憐的螻蟻。不過話說回來,盡管人類很渺小、很可憐,但通過一代代努力,總算窺見了宇宙的一些秘密,比如,知道太陽係位於銀河係的獵戶旋臂上;知道銀河係在旋轉,旋轉中心是人馬座A;知道了本星係、本超星係、總星係等。1825年法國哲學家孔德曾斷言:人類絕不可能得到有關恒星化學組成的知識。他當時的想法沒錯啊,人類怎麼能登上灼熱的恒星去取樣呢,就是乘飛船去,半路上也燒化了。但僅僅30多年後人類發明了天體分光術,將恒星光通過望遠鏡和分光鏡分解成連續光譜,把光譜拍照下來研究,從各種元素譜線就能得出恒星的化學成分。”

幹爹又說:“20世紀20年代發現的宇宙膨脹是天文學上最偉大的發現。1914年,天文學家斯萊弗第一個發現了恒星光譜圖的紅移現象,即很多星雲的光譜線都移向光譜圖的紅色端。按照物理學中的多普勒效應,這意味著星體都在遠離我們。這發現把斯萊弗弄得一頭霧水——要知道那時人們認為宇宙一直是靜止的啊。非常可惜,他敏銳地發現了紅移現象,卻沒有達到理論上的突破。後來,哈勃經過對造父變星的研究,弄清了幾十個星係的大致距離。他把星雲距離及斯萊弗的光譜紅移放到一張坐標圖上,然後在雲霧般雜亂的幾十個圓點中畫出一條直線,就得到了那個偉大的定律——星係的紅移速度與距離成正比。這意味著,所有星體都在互相飛速逃離,宇宙就像一個膨脹的蛋糕,其上嵌著的葡萄幹(星體)都在向遠處退行,距離越遠,則相對退行速度越

大。(注1)

“告訴你吧,別看我過了追星族的年齡,我可是哈勃的追星族!”雖然院子處在絕對的黑暗中,我仍能“看見”幹爹眉飛色舞的樣子。“哈勃有一種難以置信的能力,或者說對真理的直覺。他拍的光譜底片並非很好,也不是一個出色的觀察家,但他總是能穿過種種錯誤雜亂所構成的迷宮,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簡約的真理。而那些善於‘複雜推理’的、執著於‘客觀態度’的科學家卻常常與真理擦肩而過。哈勃甚至不光是科學家,還算得上是哲學家,是宗教的先知。你想啊,從這個發現之後,靜止的、永生不死的宇宙,還有上帝的寶座,就被他顛覆了,他以一人之力, 僅僅用一張粗糙雜亂的坐標圖,就顛覆了前人的理論! 完全可以說,自打這一天起,人類就邁過童年變為成人了,至少也是青年了。”

我和媽媽聽得很起勁兒(我能透過黑暗看見媽媽和幹爹親昵地握著手)。我高興地宣布:“媽媽,幹爹,我要改名! 我的大名要改成楚哈勃。知道是啥意思嗎?你倆肯定想不到。這個‘哈’字是一字雙用,就是‘哈’哈勃,是哈勃的哈星族! ”

幹爹朗聲大笑,媽媽也笑。媽媽說這個名字太怪,幹爹說這個名字很好。以後我就真的改成這個大名,連小名也變成“小勃”了。

幹爹開始領我走進天文台。這幢袖珍型的自建天文台相當精致,但那架40英寸牛頓式凹麵反射天文望遠鏡可算是傻大笨粗,整個一個20世紀的遺物,黑不溜秋,甚至配著老式的銅製雙閘刀電氣開關。它附設的觀察台搖搖晃晃,以我的體能要爬上去相當困難,幹爹爬起來也不比我輕鬆。用望遠鏡觀星同樣是一件苦差事,這兒自然沒有暖氣,寒夜中眼淚會把目鏡凍在人的眼睛上,長時間的觀測讓背部和脖子又酸又疼。當鏡筒跟隨星星移過天空時,底座常有吱吱嘎嘎的響聲和不規則的跳動。我首先要學的技巧,就是在物鏡跳動之後迅速重新調好焦點,追上目標,這樣才能在底片上曝光出邊界清晰的斑點或光譜。

幹爹開玩笑說:“想當一個好的天文學家,首先得有一個鐵打的膀胱,可以省去爬下觀察台撒尿的時間——說不定那幾分鍾就會錯過一次千載難逢的觀測,讓你抱恨終生啊!”我想,對我們兩個病殘者來說,這一點尤為重要吧。我很快練出了鐵膀胱,可以和幹爹媲美,隻要一走上觀察台就整夜不下來,當然前提是晚飯盡量少喝稀的。

幹爹有滿滿一牆書櫃,有書,也有光盤,多是天文學和理論物理學著作。我白天讀書,夜晚觀察。我學得很快,也越來越癡迷。在暗黑的鏡筒中,平時星空中的“眨巴眼”變成安靜的、明亮的小圓點,以一種隻可意會的高貴,冷靜地俯視著我。我能聽到星星與人類之間的竊竊私語,我似乎與它們有天生的相契。幹爹滿意地說,看咱小勃,天生是觀星人的坯子!

幹爹說,擁有一架雖然老舊的40英寸鏡,可不是每個私人天文愛好者的福分。當然,與現代化天文台的10米鏡,或組合式30米鏡是絕對沒法相比的,所以幹爹采取的戰略是揚長避短,把觀測重點放到近地天體上,即100光年之內的星星。這些天體已經被研究得比較透徹,所以他的研究充其量是拾遺補闕的性質。好在他是業餘玩家,幹這些純粹出於“心靈的呼喚”,沒有什麼“必須做出突破”的壓力。

沒人會料到,正是這個冷僻陳舊的研究方向歪打正著,得到了震驚世界的結果。

開始時幹爹和我擠在一個觀察台上,手把手地教我。等我能獨立工作之後,有時他便安排我獨自值班,至於他則另有要務——趁機和我媽幽會。我在觀察台上曾看見,隻要一避開我的視線,兩人就會急切地擁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此前為了照顧我,媽媽一直和我住在一個房間,但我發現媽媽有時會在深夜偷偷溜出去,直到天明前才回來。愛情滋潤了兩人,他們的臉龐上光彩流動,那是愛之光輝,藏也藏不住的。不過媽媽也老是用負罪的目光看我,我以14歲的心智讀懂了她的心理——盡管我現在過得快樂而充實,但病魔一時一刻也未赦免我。我的病情越來越重,行走更困難,肌肉假性肥大和“遊離肩”現象更加明顯,連說話也開始吐字不清了。資料上說,這種病有30%可能會影響智力,但我沒受影響,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吧。媽媽肯定覺得,兒子陷在病痛中,當媽的卻去享受愛情(還是偷情),實在太自私。我想這回得由我幫助媽媽了,幫她走出負罪的囚籠,正如幹爹帶我走出恐懼的囚籠。有一天晚飯時我當著兩人的麵說:“媽,我已經14歲了,想單獨住一個房間。”

媽媽很窘迫,試探地問我:“可這兒隻有兩個臥室,你讓媽住哪兒?”

我笑嘻嘻地說:“當然是和我幹爹住一塊兒嘛,省得你夜裏來回跑,還要瞞我,累不累呀。”

媽媽立時滿臉通紅,簡直無地自容的樣子,幹爹也有些窘迫。我笑著安撫他們:“媽、幹爹,你們互相恩愛,快快樂樂,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以後不必再瞞我啦。”

媽媽眼睛濕潤了,幹爹高興地拍拍我的後腦勺。從那天起,媽媽就搬到幹爹屋裏去住了,隻是每晚還會往這邊跑幾趟。她終究對我放不下心。

因為疾病,10歲前我沒怎麼正經念書,現在我像久旱幹裂的土地一樣狂熱地汲取著知識。15歲那年夏天,我已經讀完了天文學研究生的基礎課程。幹爹對我的觀測水平和基礎知識放心了,對我的腦瓜也放心了。我聽他背地裏對媽媽誇我:“別看這孩子走路不利落,腦瓜可是靈得很,比我年輕時還靈光! ”他開始正式給我安排觀測任務 ——測量和計算50光年內所有恒星基於“標準太陽”的視向速度。他要求盡量精確,換算到紅移值的測量上,要精確到0.001埃。

我那時想不到他是在研究近地空間的宇宙學紅移(注2),因為一般說來,隻有10億秒差距(約合33億光年)之外的遙遠星體,才能觀察到有意義的宇宙學紅移。對於近距離天體,由於它們的公轉自轉都能引起多普勒紅移和藍移,而且常常遠大於前者,也就無法單獨測出宇宙學紅移。比如,南魚座的亮星北落師門,距離地球21.9光年,按哈勃公式計算的紅移速度完全可以忽略,但其基於標準太陽的紅移速度有6.4公裏每秒,完全掩蓋了前者。還有,引力也能造成紅移,其數值雖然很小,也足以影響近地天體的宇宙學紅移的測值。

幹爹當時沒有透露他的真實目標,隻是說:依他近年的觀測,這個小區域內的星體似有異常,讓我加倍注意。這是個相當繁雜的工作。銀河係的恒星大都繞著銀心順時針旋轉,速度相當快(比如太陽的旋轉速度平均為220公裏每秒,遠遠超過宇宙飛船的速度),但恒星彼此之間基本靜止,就像在高速路上並排行駛的汽車。天文學家在測量銀河係各恒星的運動速度時,為了簡便和直觀,先假定一個標準太陽,即以太陽距銀心的標準半徑和標準速度並作理想圓運動的一點,來作為靜止點,再測出其他恒星的相對速度。由於太陽其實是沿橢圓軌道旋轉,並非真正恒速,所以它本身相對“標準太陽”來說也有相對速度(法向速度U為–9公裏每秒,切向速度V為+12公裏每秒,沿銀盤厚度方向的跳動速度W為+7公裏每秒)。再加上地球上的觀測者還在繞太陽運動,所以要想得出基於“標準太陽”的紅移或藍移值,觀測值必須做出雙重修正。

好在這基本是前人做過的事,幹爹隻要求我把它們複核一遍,換算成朝向“標準太陽”的視向速度,這就大大減少了工作量。我進行了三年枯燥的工作,觀測、拍照、顯影、與攝譜儀的基準光譜做比照,在電腦中做修正,如此等等。開始時幹爹還不時來指導,等我完全熟悉這些工作,幹爹就撒手不管了。

我發現幹爹說得不錯,這個小區域內的星體確實有些古怪。它們的光譜好像每年都有一個微量的藍移增量,數值不大,僅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