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英呆住了。她當然不忍心說:別管明山,把投票時間盡量往後推一點兒;可要讓她放棄肚裏的孩子,更是門兒都沒有。她就這麼光著身子坐在暗影裏發呆,半天不說話。我不忍心,拉過被子蓋住她,勸她:“其實你不用擔心。我會盡量催格巴星人早點讓投票,可是再快也在兩三個月之後。60億人呢,你想哪個人沒有自己的小九九,商量起來肯定快不了。等兩三個月後,剖宮產就能做了。”
翠英這下高興了,抱著我猛親一通。我知道她的心思:這下子孩子可以保住了,也不用在良心上對明山欠債。俺倆鑽到一個被筒裏親熱一陣兒,說起明天和李雋去國家電視台的事。翠英說:“那個李雋我在河邊見過,真漂亮,真風騷,嫦娥、七仙女也比不上她。柱子,你可給我老實點,你倆一塊兒來來去去的,別讓她給迷上。”我苦笑著說:“你這不是瞎操心嗎,人家是啥樣人,咱是啥樣人,她能看得上我?給人家提鞋也不配。”
翠英撇嘴:“那可說不定。別忘了,如今這會兒,世界上就你倆是已經長生的人,那叫什麼來著——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你是說門當戶對吧?”
“對,就是這個意思。喂,魯國柱你個沒良心的,你是不是已經存了這個賊心?要不你能說得恁順溜!哼,門當戶對!”
“呸,呸呸!真是娘兒們心思,我要真有那個賊心,還會操心把投票提前?要知道,投票一通過,所有人立馬都長生了,世界上就不會隻有我和李雋門當戶對了。”
翠英想想我說得在理,放下心,咯咯笑著鑽到我胳肢窩裏,很快睡著了。我卻有點睡不著,說來慚愧——翠英真是個憨女人,不該說那番話的,那番話真勾起了我的賊心。我當然知道這點心思不好,很卑鄙,摟著自家女人想另外一個女人。可是——想起李雋小巧的塗著紅指甲的腳,兩條細溜溜的長腿,顫顫悠悠的胸脯子,止不住心癢難熬。格巴星人為啥在60億人中獨獨選中俺倆,興許俺倆真有點緣分?要是這會兒懷裏摟的是那個妖精……不能再想了,再想就走上邪道了。正在這時,懷裏的翠英驚叫一聲醒來,兩眼傻嗬嗬地看著我。我心裏有點打鼓――莫非她真猜到了我的“卑鄙心思”?
我問:“翠英你咋啦?一驚一乍的。”
翠英說她做噩夢了,夢見她生了,是個閨女。可是一生下來格巴星人就來了,要把閨女的肚子割開,說要動手術,讓她永遠不能生育。翠英緊緊拉住我胳膊,難過地說:“我咋把這事給忘了呢,咋把這事兒給忘了呢。咱的孩子能保住了,可是她長大後就再不能生兒育女了,是不是?”
我對她的腦筋簡單直搖頭:“這事不是早就說清楚了嘛,要想長生,就不能再生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勸她,“你甭把這事看得太重。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這是沒有長生前的事。要是人們都長生了,哪還用得著傳宗接代?以後咱都是半拉子神仙了,你看如來佛、觀音菩薩和太上老君,還有基督教信的那個耶和華,哪個有兒孫?”
我的道理沒把她說服,翠英張嘴就接上茬:“誰說神仙沒有兒孫?玉皇大帝就有,有七個閨女,有娘家外甥二郎神,七仙女還給他生了個姓董的小外孫。”
我給駁得張口結舌,惱火地說:“反正要想長生就不能生娃,格巴星人這個條件完全在理。你痛快說吧,想不想長生?”
翠英幹脆地說:“我想,咋不想?不想長生的是傻×。可我也不想當絕戶頭。”
我對這娘兒們的固執真是沒招兒。先前我根本沒看重啥子“說服”工作——哪個人不想長生?根本用不著說服,沒想到我在自己老婆這兒先碰卷刃。那晚我真稱得上苦口婆心,反複勸她說:“長生之後根本就沒有‘絕戶頭’這個說法,你自己千秋萬代地活下去,咋能
算‘絕戶’呢?”又說:“你別替兒女瞎操心,說不定他們根本不想生娃哩。你看現在大城市裏好多年輕人不要娃,兩人有錢兩人花,過得逍遙自在,何況是長生之後?”我說得滿嘴白沫,連自個都沒想到我這樣能編,最後我說:“趕明兒投票時你可不能投反對票哇,連自己老婆都反對,我咋去說服別人?”
翠英很勉強地答應了。
國家電視台轉播大廳裏擠滿了人,黑壓壓的,怕得有幾千人。另外還有13億人,不,60億人都在看著這次實況轉播。格巴星人的飛船一直待在地球軌道上,他們也在看著。李雋和我一上台,下邊嘩地一下就開鍋了,人們鼓掌、喊叫,後排的人站到椅子上。我的汗刷地一下子出來了,想往後退,主持人崔嶽笑著把我推上去。
崔嶽很老練,先跟我聊了幾句閑話,穩住我的情緒。他說:“這會兒攝影機還沒開,隨便說幾句吧,你們緊張不?”李雋笑著搖搖頭。她是真的不緊張,這號女人天生就是上舞台的,越是大場合她越是來勁,這會兒光彩照人,眼神飛來飛去,比我第一次見她時還漂亮。她側臉看看我,甜甜地笑著說:“我不緊張的,有魯先生給我壯膽呢。”
我給她壯膽?這女人真會說話,也實在難以捉摸。你看她這會兒對我多和善,可俺倆坐同一架專機來北京,一路上她都沒拿正眼瞅我,更不用說聊天了。我實打實地說:“我有點緊張,有啥話都讓李雋說吧,你們權當我是個擺設。”崔嶽笑著聊了一會兒,宣布訪談開始。他對聽眾簡單地說:“今天可以說是人類曆史上最重要的日子,所以我不想多說話惹人討厭。兩位長生者已經坐在我們麵前,大家有什麼話,有什麼
問題,請盡情地說、盡情地問吧。”
下麵的手舉得像樹林。
這天李雋回答了大家很多問題,有時候我也說上一句半句。雖然我很緊張,回答起來一點都不難,因為——其實俺倆隻是替格巴星人說話,所有問題的答案他們會立即送到俺倆的腦子裏。聽眾中大部分人是讚同長生的,他們最迫切的願望是趕緊投票、趕緊實施,跟明山兄弟是一個意思。也有不同意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問:
“叔叔阿姨,我長生之後會不會再長大?”
李雋甜甜地笑著:“不會再長了,小兄弟,我真羨慕你,你會永遠都是愛玩愛唱、天真可愛的小孩子,你多幸運啊!”
“那……我是不是永遠都得喊別人叔叔阿姨、爺爺奶奶,而我自己永遠當不了別人的叔叔、爺爺?”
人們都笑了,我也忍不住笑。這小崽子!還想著當別人的長輩哩!李雋也笑著說:“沒錯,這點小小的缺憾恐怕是沒法子補救了。”
“那,我是不是永遠得向媽媽爸爸要零花錢?永遠不能自己掙錢自己做主?”
我心裏猛一動。乍一聽這是小孩子家的傻話,細想想並不是沒道理。要是小孩們永遠不長大,永遠靠著大人過日子,我想他們肯定會膩歪的——這可不是30年、50年,是千秋萬載呀!
小家夥又問下去:“還有我表姐家的小寶寶,才三個月大,他要是不長大,不是永遠不會走路了嗎?”
我心裏又一震——立馬想到了翠英肚裏的孩子。走前我和翠英隻惦記他(她)“能不能生下來”,還沒想到“許不許長大”這一層呢。這個小男孩看似傻乎乎的,其實比我聰明得多,都問到點子上了。我不知道該咋回答他,就趕緊在腦子裏問格巴人。這回格巴人沒有立即回答我。我有點奇怪,莫非他們心裏也沒有現成的答案?我心裏有點不安。究竟為啥不安,我卻說不清楚。
稍過一會兒,格巴星人的回答從我肚子裏出來了,肯定也同時回答李雋了。李雋笑著對大家說:“是這樣的,長生後,年老的人不能再變年輕,因為身體是不能逆向變化的;年幼的人則可以長大,你願意在哪個年齡截止就能在哪個年紀截止。我再說明白一點吧:比如說,你可以在6歲的年齡上活1000年,等你膩了,再長大到10歲上活1000年,最後在25歲到35歲的最佳年齡上永遠活下去。”
從這個回答上看,格巴星人明顯對自己的計劃做了修改。能這麼著倒也不錯,可是——下邊也有人想到了我的想法,那是個60多歲的老太太,她站起來不滿地說:“那,等所有小孩子都長大後,世上不是再沒有小孩了嗎?要是世上沒有一個小孩,咱們這樣的老家夥活著還有啥意思!”
她說得對啊。小孩都要長大的,不會有哪個小孩願意在四五歲的年齡上“截止”。那樣,多少年之後,再沒有抱著小孫孫乖呀肉呀親不夠的爺奶們了,沒有這樣的福分了。這也是個死結,沒辦法解開的,我趕緊在腦子中問格巴星人,很奇怪,這一次他們沒有回答。
一個醫生模樣的人問:“請問李女士和魯先生,你們說人們長生後不會再生病,不會有病死者,可是意外死亡呢?比如飛機失事、戰爭、淹死等。意外死亡的缺額咋補充?”
李雋馬上說:“對這個問題格巴星人早就說過了,長生並不排除意外死亡。凡意外死亡的可以申請‘補充性克隆生殖’,每個人隻要把自己的細胞保存到冷櫃中就行了。”
下邊的人和場外的人又問了很多問題。有人問,長生之後,如果我當男人(或女人)當膩了——要知道這一生可不是幾十年,而是千千萬萬年哪——能不能換換性別?格巴人說可以做徹底的變性手術;又有人問,如果一個人當老人膩歪了,能不能回頭當年輕人?格巴人說這個問題已經回答過了,不行,除非他自殺後重新克隆。場外一個觀眾提了一個問題,我印象比較深。這人的頭像沒有在屏幕上出現,但說話的口氣怒衝衝的,好像世上人都欠了他兩鬥黑豆錢。他說他堅決反對長生,為什麼?因為“我今年53歲,好容易熬到副市長,還巴望著當上市長早點退休呢。要是人人都長生了,是不是下層的人永遠再沒有提升的機會?”
李雋立即怒聲回答:“格巴星人說,這是地球人內部的問題,你們內部解決吧,請不要拿來問他們!”
奇怪的是,這次格巴人並沒有給我“打電話”,而在過去,他們總是同時回答俺倆的。興許——這並不是格巴人的話,是李雋自己的意思?不知咋的,我心裏冒出一個念頭:問話的人多半是那天和李雋一塊兒到河邊、和她吵過架的那個老男人,李雋聽出了他的聲音,要不她不會這樣不冷靜。
下邊立刻冷了場——人們以為這是格巴星人在發脾氣,所以再說話就謹慎了。誰敢惹惱格巴人?誰敢拿長生來賭氣?李雋大概知道自己的態度有點過頭,忙換上笑臉,請大家繼續提問。台下一個男人站起來說:“我勸大家對這件事要謹慎。長生——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不過我知道一句話:天上從來不會無緣無故掉餡餅的。再說我有一種感覺,從格巴星人回答問題的情況看,他們對於‘長生社會究竟是什麼樣’好像並沒有清晰的概念。這就奇怪了,難道他們自己並沒有實現長生,而是把這項大禮先送給咱們?這樣的大公無私是不是有點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