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隆之殤
1
昊月國際能源公司的采掘基地設在日照較長的月球南極。采掘機夜以繼日地工作著,從堅硬的洛格裏特(月壤的正式名稱)中采掘和提煉出寶貴的氦3,再用無人貨運飛船送往地球。這個作業過程全部由主電腦廣寒子管理。“廣寒子”意指“廣寒宮的得道真仙”——不用說,主電腦設計者肯定熟悉中國古典文學。整個基地隻有一名員工,是一個藍領工人,負責處理那些電腦和自動機械不好處理的零星雜事,人員三年一換。氦3的年產量為200~250噸,基本可以滿足整個地球的能源需求。
毫不誇張地說,正是昊月公司的貢獻,使地球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氦盛世,一個使用幹淨能源和充裕能源的時代。公司創始人施天榮先生也因此成為時代偉人。
2
在月球基地工作的最大好處是安靜,沒有大氣,聽不到隕石的撞擊聲和采掘機的轟鳴聲。從地球來的無人貨運飛船在降落時同樣是悄無聲息,輕輕的一次震動,那就是飛船抵達基地了。這是武康三年合同期中最後一次物資補充,他像往常一樣去卸貨口接收貨物。但這次和以往不同,短短幾分鍾後他就氣喘籲籲地返回,匆匆撞開生活艙門,懷中抱著一個身穿太空服的軀體。太空服的麵罩上結滿了冰霜,看不清那人的容貌。武康急迫地喊著:
“廣寒子!廣寒子!貨船中發現一個偷渡客,已經凍硬了!”
麵容清臒、仙風道骨的廣寒子迅速無聲地滑過來——實際這隻是廣寒子擬人化的外部軀體,它的巨型芯片大腦藏在地下室裏——冷靜地說:
“放到治療台上,給他脫去太空服,我來檢查。”
武康卸下那人的麵罩,情不自禁地吹了一聲口哨:“哇!曾祖父級的偷渡客!廣寒子,我和你打賭,這老牛仔至少80歲啦!”
那人滿麵銀須濃密虯結,皺紋深鐫如千年核桃。雖然年邁,但仍算得上一個肌肉男。廣寒子笑道:
“我才不會應這個賭。山人掐指一算便知他的準確年齡是81歲。”它迅速做了初步檢查,“沒有生命危險,是正常的冬眠狀態,隻要按程序激活就行。武康你還是去接貨吧,我一個人就行。”
武康返回卸貨口繼續工作,等他再次返回治療室,那位“曾祖父級的偷渡客”剛剛蘇醒。他緩緩地打量著四周,聲音微弱地說:“已經……到月球……了嗎?請原諒……我這個……不速之客。”他的濃密銀須下麵綻出一抹微笑,話語慢慢變連貫了,“不必勞……你們詢問,我主動招供吧。我叫吳老剛,今年81歲。我這輩子一直有個心願,就是把這把老骨頭葬在幽靜的月球,而偷渡是最快捷、最省錢的辦法。”
武康大搖其頭:“我整天盼著早一秒離開這座監獄,想不到竟有人主動往火坑裏跳,還要當千秋萬世的孤魂野鬼!”他安慰老偷渡客,“老人家您盡管放心,月球上有的是荒地。隻要您不嫌這兒寂
寞,我負責為您選一個好墳址。”
老人由衷地感謝:“多謝了。”
“不過你別急,您老伸腿閉眼之前盡管安心住這兒,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就是基地的主電腦—— 一定會殷勤地照顧您。至於我呢,很遺憾不能陪您了,過幾天我就回地球啦!”他喜氣洋洋地說。
“謝謝你和廣寒子。你要回家了?祝你一路順風。”
通信台那邊嘀了一聲,武康立即說:“抱歉,我得失陪一會兒。現在是每周一次的與家人通話時間,絕不能錯過的。”他跑步來到通信台,按下通話鍵,屏幕上現出一個年輕婦人,穿著睡衣,青絲披肩,身材豐腴,嘴唇性感,清澈的眸子中盈著笑意。武康急切地說:
“秋娥,隻剩13天了!”2秒鍾後,秋娥也說:“武康,隻剩13天了!”
月地之間的通話有4秒多鍾的延遲(單程是2秒),所以兩人實際是在同一瞬間說了同樣的話。雙方都為這個巧合笑了。秋娥努力平抑著情緒,說:“武康你知道嗎?我是那樣饑渴地盼著你。”她輕笑著,“包括我的心,也包括我的身體。”
這句隱晦的求歡在武康體內激起一波強烈的戰栗,他呻吟道:“我也在盼著啊,男人的願望肯定更強烈一些。見麵那天,我會把你一口吞下去。”
秋娥笑道:“那正是我想幹的事,不過不會像你那樣性急,我會細嚼慢咽的。”她歎息一聲,負疚地說,“武康,三年前我們不該吵架的。這些年來我對過去做了認真的反省,我想,我在夫妻關係中太強勢了。”
三年前他們狠狠幹過一架,武康正是盛怒之下才離開嬌妻,報名去了鳥不拉屎的月球。“不,不,應該怪我,你在孕期中脾氣不好是正常的,我不該在那時候狠心離開你。我是個不會疼老婆的壞男人,更是個不稱職的爸爸。等著吧,我會用剩下的幾十年來好好補償你和兒子。”
秋娥拂去怨痛,笑著說:“好的,反正快見麵了。我不說了,把剩下的時間給你的小太子吧。”她把3歲的兒子抱到屏幕前,“小哪吒,來,給爸爸說,爸爸我想你。”
小哪吒穿一件紅肚兜,光屁股,脖子上戴著一個銀項圈。他用肉乎乎的小手摸著攝像頭,笑嘻嘻地說:“爸爸我想你!”
看他喜洋洋的樣子,不像是真正的思念,隻是鸚鵡學舌罷了,畢竟他隻在屏幕上見過爸爸。但甜美的童聲擊中武康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眼中不覺泛酸。他不想讓兒子看見,迅速拭了一下眼睛,笑著說:“我的小哪吒,我很快就回去了,耐心等著我!”
“媽媽說,我再睡13次覺就能看到你了,對嗎?”
“應該是16次,還要加上從月球飛到地球的三天旅途。”
小哪吒屈起小指頭,一個一個數到16,最後沒把握地說:“我不知道數得對不對。”
“沒關係,媽媽會幫你數。你隻管安心睡覺就行了。小哪吒,想讓爸爸給你帶啥禮物?”
兒子不屑地說:“那個破地方能有啥禮物!對了,你給我帶100個故事就行。我最愛聽故事。我會講好多好多的故事。”
“是嗎?會不會講哪吒的故事?我是說神話中那個哪吒。”
“當然會!哪吒是爸爸的三太子,有三件寶貝。他惹禍了,爸爸訓他,他就自殺了。媽媽偷偷為他塑了個神像,又讓爸爸發現後打碎了。後來哪吒的老師,叫紫陽真人的神仙,用蓮節擺了一個人形,把哪吒的靈魂往裏麵一推,他就活過來了!”
“這就完了?”武康笑著問。
“還長著呢,等我閑了慢慢給你講。”兒子口氣很大地說。
“好,等我回家,再趕上你閑的時候,給我細細講吧。”這個故事觸動了武康的心,不由長歎一聲,“這個哪吒的爸爸可算不上個好爸爸。”
秋娥見丈夫的情緒有些黯然,連忙打岔:“咱家哪吒就太幸運啦,有個最疼他的好爸爸。”她忽然用餘光瞥到一個陌生人,“咦,基地中多了一個人!牆角那人是誰?”
武康回過頭,見偷渡客扶著廣寒子立在牆角:“噢,那是一位勇敢的老牛仔,81歲了還冒死偷渡,以便葬在月球。”
秋娥低聲埋怨丈夫:“你該事先提醒我,有些枕頭上的話不該讓外人聽到的。”
廣寒子扶著偷渡客走過來,笑著說:“喲,這句話太傷我的自尊心了。秋娥,你說枕頭話可不是第一次,是不是眼中一直沒有我這個人?”
秋娥機敏地說:“當然有你這個‘人’,但你哪裏是‘外人’,我早把你看作家裏的一員了。”她轉過目光,對陌生人嫣然一笑,“喂,勇敢的老牛仔,你好。祝你早日實現願望——喲,這話大大的不妥,應該說‘祝你順利實現願望——但盡量晚一點’,至少在你100歲之後吧。”
“謝謝了,很高興聽到這樣的雙重祝福。”
十分鍾的通話時間很快到了,雙方告別,屏幕暗下去。但武康還在對著屏幕發愣。三年的孤獨實在過於漫長,這些年如果不是有廣寒子的友情,他早就精神崩潰了。現在,越是臨近回家他越是焦灼,真是度日如年,幾乎每晚都夢見妻子與小哪吒依偎在懷裏,醒來卻是一場空。
廣寒子非常理解他的心情,走過去輕輕攬住他的肩膀,不過沒說什麼安慰話。它知道這個藍領工人很愛麵子,雖然想妻兒快想瘋了,但最怕外人看到“男人的脆弱”。這些年來,它與武康的相處已經很默契了。
在他們身後,偷渡客的心中同樣激蕩著劇烈的波濤,渾濁的老眼中波光粼粼。孤獨的武康在盡情傾吐對妻女的思念,但他不知道,此刻的“在線通話”隻是電腦廣寒子玩的把戲,是逼真的互動式虛擬場景。屏幕上那位鮮活靈動的秋娥,還有嬌憨可愛的小哪吒,實際隻是活在一個名叫“元神”的電腦程序中。
更為殘酷的是,13天後,也就是武康終於要返回家園的那一天,等待他的實際是客運艙中的氣化程序。
而這一切,其實都是偷渡客造成的。他在50年前簽下過一份合同,為了“一碗紅豆湯”出賣了自己克隆體的永世生存權。捎帶賣出的還有他31歲前的人生記憶,那對虛擬的母子正是以他那些記憶為藍本創造出來的。至於這位克隆人武康,他的真實人生其實隻有短短三年,即在月球基地工作的這三年,前28年的記憶也是從偷渡客的記憶中輸入他的大腦的。
這些年來,偷渡客的良心一直不得安寧。這次他以81歲的高齡冒死偷渡,就是想以實際行動做一次臨終懺悔。
武康帶偷渡客到餐廳吃飯去了,廣寒子開始呼叫位於地球的公司總部。這是機內通話,外人聽不見也看不到。而且——這才是真正的在線通話。公司董事長施天榮先生現身了。他與那位偷渡客是同齡人,同樣的須發如雪。廣寒子首先彙報:
“董事長,有一樁突發事件,今天的無人貨運飛船中發現一名偷渡客。”
4秒鍾的時間延遲後,屏幕上的施天榮皺起眉頭:“偷渡客!地球上的裝貨一向處於嚴格的監控之中,外人怎麼能混進飛船?”
“他恰恰不是外人。”廣寒子歎道,“盡管相隔50年,但見麵第一眼我就認出他了。這個自稱吳老剛的人就是基地的第一任操作工、17代克隆武康的原版,那位老武康。”
仍是4秒鍾的延遲,董事長苦笑道:“這個不安分的老家夥!他到
月球幹什麼?”
“據他說,他想來實現太空葬。”
董事長緩緩搖頭:“不,這肯定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當然不是。我想——他恐怕是來製造麻煩的。”
“是的,他肯定是來製造麻煩的。當然我們不怕他,昊月公司在法律上無懈可擊。不過,”他沉吟著,“也許這個不安分的老家夥會鋌而走險,使用法律之外的手段?對,一定會的。廣寒子,你盡量穩住他,我即刻派應急小組去處理,至多四天後到。”
廣寒子搖搖頭:“完全不必。你未免低估了我的智力,還有我閉關修煉53年的道行。何況我和老武康曾經共事三年,完全了解他的性格,知道該如何對付他。這事盡管交給我好了。”
董事長略作思考,果斷地說:“好,我信得過你,你全權處理吧。要盡量避免他與小武康單獨接觸。必要的話,可以把小武康的銷毀提前進行。至於老武康想太空葬,你可以成全他。”稍稍停頓後,他又提醒,“但務必謹慎!老武康是自然人,受法律保護。你隻能就他的意願順勢而為,不要引發什麼法律上的麻煩。”
“請放心,不會出紕漏的。”
“好的,董事會完全信任你。祝你成功,再見。”
武康沒有忘記他對偷渡客的許諾,第二天,他要去露天基地對采掘機進行最後一次例行檢查,走前邀老人同去:
“挑選墓地是人生大事,您最好親自去一趟,挑一處如意的。身體怎麼樣,歇過來了嗎?”
老武康沒有立即回答,用目光征求廣寒子的意見——他知道後者才是基地的真正主人。廣寒子笑道:“哪裏用得著挑選,月球上這麼多隕石坑都是最好的天然墳塋。從概率上說,隕石一般不會重複擊中同一塊地方,所以埋在隕石坑最安全,不會有天外來客打擾他靈魂的清靜。”
但說笑歸說笑,它並沒有阻止。老武康暗暗鬆了一口氣,趕緊穿上輕便太空服,隨武康上車。時間緊迫啊,距武康的死亡時間滿打滿算隻剩12天了,他急切盼著同武康單獨相處的機會。
在微弱的金色陽光和藍色地光中,八個輪子的月球車緩緩開走,消失在灰暗的背景裏,在月球塵上留下兩道清晰的車轍。廣寒子把監視屏幕切換到月球車內,監視著車上的談話。一路上武康談興很濃,畢竟這是他三年來(其實是他一生中)遇上的第一個人類夥伴。他笑嘻嘻地說:“老人家,說實話我挺佩服您的。81歲了,竟然還敢冒死偷渡!”
老人笑道:“我可是O型血,衝動型性格。再說,到我這把年紀,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可怕的?”
“您是不是有過太空經曆?我看您很快適應了低重力下的行走。”
老人含糊應道:“是嗎?我倒不覺得。”
駕駛位上的武康側過臉,仔細觀察老人的麵容:“嗨,我剛剛有一個發現:如果去掉您的胡須和皺紋,其實咱倆長得蠻像的。”他開玩笑,“我是不是有個失散多年的叔祖?”
老人下意識地向攝像頭掃了一眼,沒有回答,顯然他不願(當著廣寒子的麵)談論這樣的敏感話題。然後監視器突然被關閉了,屏幕上沒了圖像也沒了聲音。這自然是那位老武康幹的,他想躲開電腦的監視,同小武康來一番深入的秘密談話。廣寒子其實可以預先采取一些補救措施,比如安裝一個無線竊聽器等,但它沒有費這個事。那位老武康會說什麼,以及小武康會有什麼反應,完全在廣寒子的掌握之中,監聽不監聽都沒關係。
它索性關了監視器,心平氣和地等著兩人回來。
兩小時後,月球車緩緩返回車庫。兩人回到屋裏,老武康亢奮地喊:
“太美啦!金色陽光襯著藍色地光,四周是千萬年不變的寂靜。這兒確實是死人睡覺的好地方,我不會為這次偷渡後悔的。廣寒子,我的墓地已經選好了!”
廣寒子知道他的饒舌隻是一種掩飾,但並未拆穿,故意說:“任何首次到月球的人,都會被這兒的景色迷住。我想你肯定是第一次到月球吧?”
“當然當然!我是第一次來月球。”
武康說:“廣寒子,準備午飯吧,我去整理工作記錄,一會兒就好。”
他坐到電腦前整理記錄,表情很平靜。但廣寒子對他太熟悉了,
所以他目光深處的洶湧波濤,還有偶爾的怔忡,都躲不過廣寒子的眼睛。可以斷定,剛才,就是監視係統中斷的那段時間內,老武康已經向他講明了所有的真相,但少不了再三告誡他要鎮定,絕不能讓狡猾的廣寒子察覺。那些真相無疑使武康受到極大的震動,但他可能還沒有完全相信。
這不奇怪,武康一直在用“我的眼睛”看“我的人生”。現在他突然被告知,他的人生僅僅是一場幻夢,他的妻兒隻是電腦中的幻影,如此等等,他怎麼可能馬上就接受這個真相呢?
這真是太荒謬、太殘酷了!
兩人平靜地吃過午飯,武康說他累了,獨自回臥室午睡。廣寒子遙測著他的睡眠波,等他睡熟,悄悄把老武康喚到遠處的房間裏。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廣寒子微笑著,直截了當地捅破了窗戶紙,“武康,我的老朋友,很高興50年後與你重逢。”
老武康頗為沮喪,但並沒有太吃驚。他歎息道:“我這張老臉早就風幹了,沒有多少過去的影子了,我還特意留了滿臉胡子,可惜還是沒能騙過你這雙賊眼!不過,我事先也估計到了這種可能。”
廣寒子笑道:“我就那麼好騙?山人有容貌辨識程序,可以前識50年後推50年,何況你的聲音沒變。老武康,這些年盡管咱們斷了聯係,但我一直在關注著你。秋娥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對吧?”
“是的,她去世五年了。”“你的小哪吒,今年應該53歲了吧?我知道他快當爺爺了。”
“對,謝謝你惦著他。”
廣寒子搖搖頭,感傷地說:“時間真快啊,所謂洞中隻數月,洞外已百年。在我心目中,他還是那個嬌憨調皮的光屁股小娃娃。”
老武康諷刺地說:“是啊,你要用這個模樣去騙各代武康嘛。正如那句格言:謊言重複多次就變成了真實,哪怕是對說謊者本人。”
廣寒子平靜地反諷:“這也是靠你的鼎力相助嘛,正是你提供了有關她娘倆的記憶。”它拍拍老武康的肩膀,直率地說,“咱們是老朋友了,不妨坦誠相見。講講你時隔50年重回月球的目的吧,你當然不是為了什麼太空葬。”
事已至此,老武康也就不隱瞞了:“當然不是為了什麼狗屁太空葬,我這把老骨頭葬哪兒都行,犯得著巴巴地跑到月球上來?實話說,我這次來是為了拯救——拯救這位武康的性命,也拯救我自己的靈魂。”
廣寒子冷冷一笑:“先不說拯救小武康的事,先說你吧。50年前,在你告別月球返回地球之後,你已把自己的克隆體的永世生存權以2000萬賣掉了!怎麼,現在你後悔了?是不是2000花完了?”
老武康麵紅耳赤:“我那時年輕,想問題太簡單,我當時的確覺得把幾十個口腔黏膜細胞,再加三年的工作經驗和生活記憶換成2000萬是非常劃算的生意。”
“沒錯啊,太劃算啦!這筆錢幾乎是白撿的,你本人沒有任何損
失嘛。”
“不對。現在我想明白了,我賣出的每個口腔黏膜細胞都被你們製造成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但他們卻終生生活在欺騙中、囚禁中,他們是21世紀最悲慘的奴隸——這不行,我沒法接受。”
“你還少說了一條——他們的人生隻有短短三年!”廣寒子說,“倒不是克隆人的身體不耐久,而是因為他們熬不過孤獨。在荒遠的月球上,他們最多隻能堅持三年,再長就會精神崩潰。所以昊月公司隻好以三年為輪回期,把舊人報廢,用新的克隆人來替換。”
“沒錯,我再清楚不過了 ——我本人熬過那三年後就差點崩潰。”
“但有一點你還沒意識到呢。你不光害了各代武康,還害了秋娥母子——我是指虛擬的秋娥母子。盡管他們隻是活在那個‘元神’程序中,但那個程序很強大,可以說他們已經有了獨立的心智。小哪吒畢竟年幼,懵懂無知,但秋娥就慘了,甚至比克隆人武康還要慘:她得苦苦熬過三年的期盼,然後程序歸零,開始新一輪的人生,新一輪的苦盼。到這一代為止,她的苦難實際上已經重複了十七次。”
老武康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恨恨地說:“沒錯,是我簽的那個合同害了他們,我是個可惡的渾蛋!但你的老板更可惡,他為了節省開支,才想出了這個缺德主意。”
廣寒子搖搖頭:“不,你這樣說對施董不公平。算上給你的2000萬,這個主意並不省錢。他的目的是避免‘人’的傷亡。你很清楚,月球沒有大氣,隕石撞擊相當頻繁,這種災難既無法預測,也基本不可防範。你工作的那三年,就有兩次幾乎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