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黑芭蕾之夏(上冊)》(1)(3 / 3)

他一直都是……這樣好的人哪。

許夜笙接過他手裏的盒飯,等他進了屋子。

她問:“你找我有事兒嗎?”

江彥戧她一句:“沒事兒我就不能找你嗎?”

他還真的不能。

許夜笙沒說話,氣氛一下子冷了。

江彥原來在說話倒不覺得尷尬,不說了,屋內鴉雀無聲,讓人覺得害怕。

江彥沉默了很久,說:“在你走後,我去查了有關你的事情,包括你養父母的家庭。我知道了你的過去,知道你的姐姐是國際知名芭蕾舞者宋蓉。我一直在注意你的動向,直到今天,看到你和葉昭接觸……”

許夜笙覺得渾身戰栗,發狂似的大口喘氣,盯著他——他是怎麼知道的?如果江彥都知道了,是不是全世界都知道了?

所有人都知道她要查出姐姐的死因、要找到她姐姐最後的痕跡?

不愧是江同學!許夜笙一直都知道,他絕非這麼簡單的人。

他知你心之所向,知你心底的深寒。

江彥還在逼她:“我想問你一句話,當年,你選擇離開我是有苦衷的嗎?”

“沒有。”許夜笙咬著唇,梗著脖子,生怕自己臨陣脫逃。

“就為了一個死人,你選擇把我這個活人拋棄嗎?”江彥的心底還是有氣,被壓抑了多年,他不知該如何疏解。

許夜笙啞口無言。

她緘默了許久才開口:“如果有人傷害江先生,我也會搭上一輩子為你報仇。”

她說的話滿懷真心,絕不摻假。

“你真沒良心。”江彥冷笑。

許夜笙小聲地說:“對不起。”

她很自責,這次是真心的。道歉的話遲了好多年,可她不後悔。

江彥算是放下了過去。這姑娘認死理,絕不回頭。他走了,覺得自己這次又回來丟人現眼,把自尊心親手交給她,由著她肆意地踐踏。

許夜笙關上了門,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微笑。哪怕做足了離開的準備,她見了江彥,心底還是空落落的。

愛能殺人。

她打開飯盒,沒料到江彥會給她送飯吃。

飯盒裏麵全是她喜歡的菜,青椒炒牛肉以及糖醋排骨,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了,江彥仍舊記得她的口味。

那他也該記得恨她,不要再回來找她了。

許夜笙吃飯很慢,吃到最後不知怎麼回事兒,眼淚就掉了下來。一顆顆淚滴晶瑩剔透如水晶,掉入飯裏。

她仿佛聽到耳邊江彥在說話。他探出粗糲的拇指,小心翼翼地拭去她的眼淚:“我都要看不懂你了。當初你要走,現在又哭,做戲給誰看呢?”

是呀,她這樣矯情做作給誰看呢?

許夜笙怔怔地抬頭,眼眶還濕潤發紅,桌子的對麵,什麼人都沒有,那不過是她的幻覺。

沒有江彥的時候,許夜笙都能強裝堅強,見了他以後,怎麼就突然丟盔棄甲、潰不成軍了呢?

她也不想哭,可不知道怎麼搞的,眼淚不聽使喚。眼淚就這麼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越掉越多,越掉越多,多到她怎麼扯謊都掩飾不過去的地步,她終於嗚咽著哭出聲。嗓子裏能細細碎碎地出點兒聲兒,聲音難聽,是很細小的幾段,帶著濃重的喘息,倒似呻吟,像鴨叫,她不是完全開不了口。

試演的時間被安排在隔天的晚上,下午的時候,芭蕾舞團的負責人召集大家排練。

許夜笙睡醒時,眼睛成了魚泡眼,布滿血絲,有點兒腫。她感到不安,焦灼感在胸口蔓延,順著四肢百骸崎嶇而行,遍布全身。

於是,許夜笙潦草地化了個淡妝,戴上墨鏡,往黃山派出所走去。

之前有老警察和她說過,讓她成年後記得來領她姐姐的遺物。也不知是因為畏懼還是其他情愫,許夜笙遲遲未領東西。

或許許夜笙該早點兒麵對這一切,如果能盡快結束糾葛,查明姐姐的死因,是不是還有餘生選擇自己的人生,再次奔向江彥?

許夜笙昨夜做了個夢。夢裏的江彥沒出聲,後退一步,隱匿在灰暗的布景裏,像是要離她而去。她醒來發現,這是真的。

許夜笙在派出所等了很久,一名穿警察製服的中年人走出來問她:“你是宋蓉的妹妹?”

許夜笙點點頭。

對方感慨:“你都長這麼大了,你的養父母對你好嗎?”

“他們對我……很好。”她違心地說,對之後的事情不想多談。

“我本來想等你大了再告訴你,可你遲遲沒來。我一邊想讓你來問,一邊又不想打擾你的生活,就這樣糾結著,一直煩到現在。對於你,我們一直覺得很愧疚。”

許夜笙不明白了,顫巍巍地問:“姐姐不是墜樓身亡嗎?你們又要愧疚什麼呢?”

老周苦笑:“這案子有點兒玄乎。”

“怎麼說?”許夜笙如臨大敵,雞皮疙瘩瞬間豎起。她想得沒錯,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

“你聽說過國際芭蕾舞節嗎?”

“聽過,我也是一名芭蕾舞者。”

“孽緣哦,你又走上了你姐姐的老路。”

許夜笙掰了掰手指,默不作聲。

“你姐姐在國際芭蕾舞節獲得提名的獎項是‘芭蕾女王’,這個芭蕾舞節每五年舉辦一次,在她墜樓之前,國內也有另外一名天才舞蹈家獲獎。然而在獲獎的第二天,那名舞者死了。兩名華人舞者都死了,記者把這樁案子稱為‘芭蕾的詛咒’。警方介入調查,巧的是,你姐和那名舞者在生前都跟一個名叫葉昭的男人接觸過,這很可能不是偶然。為了避免意外發生,當年警方在比賽現場增援了警力,我就是其中之一。”

好像是傳統一樣,登上芭蕾的山頂的人必將遭受天劫。

許夜笙覺得錯愕不已,喉嚨裏發出嘶啞的聲音,動了動唇,說:“‘芭蕾女王’必須死?”

老周不作聲,將口袋裏的一張照片遞給許夜笙,說:“讓宋蓉獲獎的那支舞名叫《夜鶯之死》。她身著演出服墜樓,不治身亡,這是她死亡現場的照片。我們沒查出什麼事情,就這樣結案了,一轉眼,時間都過去十三年了。”

這張照片對許夜笙來說未免太過殘忍了。

老周欲用粗糙的手指遮住裏麵的宋蓉,手快碰上照片時突然被許夜笙無禮地握住了。許夜笙放鬆下來,說:“我想看看我姐姐。”

許夜笙執意要看,老周也拿她沒辦法。

死者一了百了,活著的人備受煎熬。

許夜笙連和姐姐的合照都沒有,照片上姐姐的樣子,許夜笙要牢記於心。

演出服是黑色的芭蕾舞鍾形褶裙,腰部係著輕薄的黑羽長紗,宋蓉在空中墜下時,猶如夏花般燦爛,隨風綻放,瑰麗動人又令人覺得驚心動魄。

然後,姐姐倒在一片嫣紅的血泊裏,喪失了生的氣息。

姐姐死了,就這樣死了。

姐姐變成夜鶯,永遠地飛走了。

許夜笙突然問:“演出服還在嗎?”

老周抿唇,說:“應該在派出所的證物保存室。”

許夜笙說:“我是死者的家屬,想領走它。”

姐姐出事後,許夜笙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接觸”姐姐,還是經由外人的手。

“我和上頭報告一下,案子已經了結了,物品可以物歸原主。”

老周出門給上司打電話,許夜笙抱膝而坐。她有些許緊張,這種情緒複雜難言,要和宋蓉的過去交會,抱著曾覆蓋過宋蓉體溫的物件入睡的感覺多麼美妙。

許夜笙的心情像是能見到姐姐一樣焦躁不安。

老周問了她一個問題:“你為何不想著,宋蓉真是出意外死的。你為何不想著活人繼續生活,過自己的生活,不要被死者影響。”

許夜笙笑了笑:“我就這麼一個親人。”

她就這麼一個牽掛,這個牽掛哪能說斷就斷。

無論排練到多晚,姐姐都會回來找許夜笙,回來看許夜笙,變魔術似的給許夜笙帶來甜點,哄許夜笙開心。

別人眼中瘦小醜陋的小結巴是被姐姐攬入懷中嬌聲地哄的珍寶。

這樣好的姐姐,不該死於非命。

老周懂了,不再多問。

許夜笙的野心,他瞧得明明白白。

老周歎一口氣,對她說:“因為案子沒有更多的進展,也沒有其他證據,所以警方暫時以宋蓉墜樓結案。你如果想翻案,就得有新證據,向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訴,請求重新審理案件。宋蓉墜樓身亡的那天,死亡現場有葉昭,他就在樓下;更早之前的舞者桑連墜樓的那天,死亡現場也有葉昭。”

更多的線索半點兒沒有,案件僅剩下這些匪夷所思的巧合。

葉昭擠在人山人海中,靜靜地看著宋蓉墜落,她猶如一片輕飄飄的花瓣。

如果真是他逼死宋蓉的,法律上將他的罪名定義為故意殺人罪,宋蓉並非出事故死亡,那麼葉昭的行為是赤裸裸的謀殺。

十三年前警方都找不到的證據,十三年後許夜笙就能找到嗎?

無論如何,許夜笙想試一試。

走了一些程序後,許夜笙拿到了宋蓉的演出服。

許夜笙將演出服從真空包裝裏拿出來。因為演出服上有血跡,容易滋生病菌,檢驗人員在取證後對其做了消毒處理,所以衣服上有一股刺鼻的清潔劑的味道。許夜笙不管不顧,將臉頰貼在柔軟的黑羽衣上,企圖擠入那個殘破的夢。夢裏的她依戀地擁抱著宋蓉,把側臉靠在宋蓉溫熱的胸口。

現在的許夜笙像一隻嗷嗷待哺的小獸。母親被冷酷無情的獵人殺死了,小獸在血泊裏發出哼哧的撒嬌聲,繼續往母親的身上蹭,卻不知道那體溫在逐漸地流失,屍體也會逐漸地腐爛。

最重要的人或早或晚都會離許夜笙而去,她得麵對現實。

片刻後,許夜笙注意到一些細節,這件演出服上所有的羽毛都屬於鳥類。

許夜笙呢喃自語:“這種鳥禽的羽毛,在國內很少見吧?”

老周皺眉,捏住羽尾細細地端詳。

許夜笙說:“你可以找到羽毛的出處嗎?我們的芭蕾舞鞋的鞋盒基本上是自己用針縫製的,外人不知尺碼,我們也不可能剖開給他們看,一般親力親為。就連芭蕾舞裙也一樣,大方麵讓裁縫來做,小細節我們就自己添加。這些羽毛以及裝飾品很有可能是我姐自己一針一線地縫上去的,如果你能找到它們的出處,即使是無用功,我也能離我姐近一點兒。”

“嘖,那你等我幾天,我找個小朋友幫幫忙,他可是國內有名的動物學家。”

許夜笙在家中靜候消息,大概過了三天,有人給她發了郵件:

“許小姐,你好。演出服上其他的黑羽都並無特別之處,是常見的黑鴉羽,唯獨胸口處的兩根羽毛來源特殊,那是黑頭咬鵑的長羽。這種鳥在2009年就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國際鳥類紅皮書,被歸屬於低危動物,一般分布於印度、斯裏蘭卡。《刑法》第三百四十一條規定,‘非法獵捕、殺害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的,或者非法收購、運輸、出售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及其製品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並處罰金’。我希望你能和我見一麵,將鳥羽的來源解釋清楚,否則你將以走私的罪名被逮捕。”

許夜笙不知這個人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急忙敲字回複:“這是我姐姐的演出服,不是我的,她在十三年前穿著這身演出服墜樓,我也不知道鳥羽的來源。她穿演出服墜樓並非無意之舉,也不是為了演一出為藝術瘋魔獻身的戲。她是想告訴我們從這件演出服挖下去,我們會有證據。說到走私,你倒提醒了我,我也想查一下這種鳥羽的來源。”

五分鍾後,那邊回複:“你不用緊張,周警官和我司說明過情況。如果方便,我們不妨見個麵,明早,地點在你家樓下的咖啡廳。”

許夜笙越看越覺得詭異,忍不住詢問他:“你究竟是誰?”

“我,嗬,是你的老熟人,江彥。”

許夜笙的手心裏滿是熱汗,她死活都想不通,江彥怎麼就成了動物學家,還協助警方破珍稀動物走私案?

不過缺席了這麼多年,她對他的人生一無所知也算合理。

想到那件演出服,許夜笙覺得欣喜若狂。

鳥羽是多麼重要的罪證,姐姐為何要穿著它墜樓呢?

這裏疑點重重,也就代表,姐姐絕非無緣無故地拋棄許夜笙。

宋蓉想活著,想和許夜笙一同生活,這件演出服是姐姐想留在人世間的信號。

許夜笙要找到鳥羽的出處,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