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夜笙感到震驚,支支吾吾地想解釋什麼,欲言又止。
她有什麼好說的?這不就是她要的結局嗎?當初,她親手將江彥推開,親口對他說:“江同學,我改了誌願,去了外地的大學。我從來沒有想過和你在一起,跟你示好也不過是為了讓你多哄著陳阿姨,讓你家資助我讀書。我現在能獨立了,不需要你了,也希望你別糾纏我。我小時候窮慣了,以我的長相,在名牌大學裏找個有錢的富二代一點兒都不難,不想餘生被你耽誤。”
她親眼看到一向高傲的江彥一瞬間紅了眼眶。自尊心受損的少年壓製情緒,呢喃自語:“我媽和你說了什麼嗎?所以你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沒有,陳阿姨人很好。你知道的,她一直對我很好。”許夜笙不敢與他對視,生怕瞧出江彥眼睛深處的悲傷。
“為什麼?”江彥難以置信地問,“你一直在騙我?”
“是呀……我不喜歡你了。”許夜笙硬生生地住了嘴。她不回答,也不關心江彥的情緒,這些話語早就沒了用武之地。
她得狠心地斬斷這一切。她哪裏配得上江彥呢?就連陳阿姨的幫助,也是許夜笙沒骨氣地用卑劣的手段求來的施舍。許夜笙太貪心了,一邊想要江彥,一邊又得為姐姐複仇,像現在這樣放棄自尊去接近葉昭。她很卑鄙地利用了江家人的同情心,尋求一個安身之所,在江彥的庇護下追逐夢想。現在,這個踏腳板利用完了,她不再需要居住的房子,不再需要他,所以得狠心地拋棄過去的一切。
許夜笙咬唇,她好像太卑鄙了。
青春無比的少年少女明明約好了在夏季夜逃,帶著愛與理想逃離故土,可當他們攜上全部身家之時,少女卻將一柄利刃刺入了少年的心髒。
她望著他蘊含璀璨星光的眸子逐漸變得空洞、目光渙散。她親手扼殺了江彥的初戀與夢想,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從前,她想過違背本心,走自己的星光大道,以愛人之名和江彥永遠住在一起。
然而,這不行呢。
宋蓉好似和葉昭簽訂了什麼契約,為了妹妹而死。許夜笙一旦想起宋蓉死前說過的話便覺得良心不安,夜不能寐。許夜笙也知道,宋蓉的死有蹊蹺。
她的姐姐在人間有眷戀的事兒,絕不會丟盔棄甲,放下許夜笙逃回地獄。
宋蓉並非意外身亡,而是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宋蓉死後的第三天是許夜笙的生日。宋蓉給許夜笙訂了蛋糕,蛋糕得由宋蓉親自領取。蛋糕店的人見沒人來領蛋糕,等了好幾天才將其送到了許夜笙的家裏。本來沒人領取的蛋糕是要被處理掉的,客人隻付訂金沒有付尾款,那就相當於沒買,蛋糕店不會白做一份。或許是見宋蓉漂亮,老板起了其他的心思,想要和宋蓉結識一番,這才提著蛋糕貿然地上了門。
老板按了門鈴,隻有餓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來開門。老板問了幾句,發現她家裏沒大人在,隨後報了警。
那一年,許夜笙十三歲。
宋蓉還想著親自去領取蛋糕,回來陪許夜笙過生日。一個連未來幾天都做好打算的人,怎麼會尋死呢?
沒什麼非死不可的理由,宋蓉絕對不會赴死。
這個理由究竟是什麼呢?還有什麼事情比生命更珍貴嗎?
許夜笙得憑一己之力挖出這個原因,不再讓任何她珍愛的人遇難。
在她今天見到葉昭的那一秒,她和江彥也就到此結束,再也回不去了。
支離破碎的記憶將她拉回現實,時間與距離確實能讓人的心腸變軟,讓她險些忘了複仇的目的。
許夜笙重拾假麵,淡漠地說:“我有傘,不勞煩江先生幫忙撐了。”
她再次打開自己那把不堪一擊的折疊傘,加快腳步,逃也似的與江彥錯身而過。
這次,江彥沒有再追來了。
許夜笙到家了,屋內沒開燈。許久未住人,房子裏充斥著樟腦丸與灰塵的氣息。
這裏的居住環境並不好,比不上從前江家的幹淨簡潔,也沒有晚上陳阿姨做飯的溫馨氣息。
她想家了,想江彥的家。
但是她不能回去呀……
她為什麼不能回去呢?
因為接下來她要麵對的是得蹚過一地泥濘、頂著漆黑的夜幕蹣跚爬行、扛到天亮的死戰。她不想害人,尤其不想害江彥。
那是她的江同學。
許夜笙閉上眼,疲乏鋪天蓋地地襲來,她的眼睛酸澀,眼皮變得沉重,意識昏昏沉沉。灰暗的黃昏格外助眠,許夜笙歪頭,像一隻遍體鱗傷的小野貓般睡了過去。蒙蒙矓矓間,她想到了什麼……
那是十六歲的夏天,蟬鳴陣陣,盡顯出薄荷冰棍的好處來。
許夜笙作為插班生,進入了江彥就讀的桐花高中。
許夜笙長得漂亮,有一張不施粉黛就很美的臉,是個青澀的洋氣美人。她還沒落座,就有男同學示好地問她的名字。
許夜笙大大方方地回答:“許,許仙的許。夜笙,夜晚的夜,笙歌的笙。”
“你怎麼取這樣的名字?”有女生不懷好意地問。
她訥訥半天,沒開口。
突然,一側有拍試卷的響動,傳來男人清冷的聲音:“趙嘉怡,別問太多了,將英語卷子給我一下。”
那是江彥,他專程為她解圍。
許夜笙覺得受寵若驚,心跳慢了半拍。
說話的那個叫趙嘉怡的女生哀號:“英語課代表,你就不能先收別組的卷子嗎?我還有兩道題沒寫呢!”
“你有時間講閑話,倒是沒時間做題。”
“你平時哪有這樣針對我?你該不是喜歡新同學吧?我才問了她一句話,你就護上了。”
江彥斜看她一眼,嘴唇繃緊,目光冷冽。後者縮了縮脖子,不敢多說什麼。
江彥走到許夜笙的附近,指尖在她的桌麵上微微地停頓一秒,說:“明天有突擊性的英語測試,你記得複習。英語老師不會放過新同學,你考砸了會在名單裏。”
要不是因為他是英語課代表,他哪能知道這種小道消息?
許夜笙愣愣地點頭,察覺到江彥的善意,回過神,想回以感激的笑,卻見江彥已經坐回座位看書,眼睛都沒朝她瞟一下。
許是她自作多情吧,許夜笙摸了摸鼻子。可她確實得跟江彥打好關係,才能順理成章地在江家生活下去,不討人嫌。
晚上,陳阿姨特地給許夜笙準備了一間客房。
許夜笙拿出今天在學校裏收到的一套教科書,抽出英語課本,翻了幾頁。
不愧是重點高中,這所學校的閱讀理解中的專業名詞多得嚇人。要是這樣學,她猴年馬月都學不完。
她想了想,到樓下問陳阿姨:“阿姨,江同學在房間嗎?明天有英語考試,我想問一下重點。”
陳阿姨喜歡這個在逆境裏也頑強成長的姑娘,也喜歡她事事報備不會私自打擾江彥的習慣。畢竟都是青春期的孩子,他們又在同一個屋簷下住,發生點兒情愫,影響彼此考大學就不好了。
許夜笙現在這般識相知趣,深得陳阿姨的心。
於是,陳阿姨笑吟吟地說:“小彥在房間裏呢,你去敲個門問問他。”
許夜笙點頭,偷偷地觀察陳阿姨的臉色。對方看起來很滿意,這說明許夜笙賭對了。
誰都不喜歡攬來一個麻煩精,這些大人一個比一個有城府,許夜笙總不能對他們耍小聰明。
許夜笙小心翼翼地敲了江彥的門,十秒鍾後,他回答:“門沒關,進來。”
屋裏很暗,唯有房間盡頭靠窗的小桌上亮著光。江彥換下了校服,剛洗完澡,發尾還有點兒濕漉漉的,一小撮一小撮的黑發像是冬日裏挺拔硬朗的杉樹。他的坐姿端正,台燈的光打在他的鼻梁與唇間,這顯得他的輪廓利落,帶點兒冷峻的氣質。
見是許夜笙過來,江彥放下了筆,問:“你有事兒嗎?”
許夜笙急忙把英語課本擺到他的桌上:“我想知道你們都教到了哪裏,有哪些文章是我要學的。”
江彥也不說廢話,直截了當地給她畫出重點:“這幾篇閱讀你要看。fermentation(發酵)和biotechnology(生物科技)以及生物技術的產物之類的,譬如在醫學領域有vaccination(疫苗接種)這些你也要看。明天的考試可能開放題居多,不會有特別詳細刁鑽的問題,題目不難,然而知識點的範圍大,還考驗語法。你看到題目,泛泛地寫一些答案,我畫出來的地方你重點背背。”
江彥可能沒有教人的經驗,重點被他越標越多,直到許夜笙暈頭轉向了,才自嘲地一笑,把英語課本丟給她:“你看我的書吧。這裏麵還有單詞翻譯與筆記,比較靠譜。”
許夜笙覺得受寵若驚,問他:“你不用複習嗎?”
江彥遲疑一秒,搖搖頭:“都記在腦子裏了,我沒有複習的習慣。你看,我現在還在做化學卷子。”
許夜笙瞧了一眼他寫到一半的試卷,科目還真是化學。於是,她將信將疑地把他的課本揣到懷中,如獲至寶。
許夜笙得比從前考得好,讓陳阿姨知道自己沒看錯人,否則陳阿姨對許夜笙的善意就會頃刻間灰飛煙滅、蕩然無存。
人總是這樣的,所有的好感都建立在某一個特質上。譬如,陳阿姨喜歡許夜笙的出淤泥而不染,喜歡許夜笙那股子不屈不撓的性格,所以陳阿姨對許夜笙慷慨相助。許夜笙啊,非要身在低穀,心裏仍向往天堂。她像是個提線玩偶,供人賞玩,不得不出演這場荒唐的戲劇。
許夜笙走後,江彥停筆想了很久。
他明明想睡前再看一眼書,可不知怎麼回事兒,對著許夜笙那雙誠惶誠恐的眼睛,就這樣把寫滿筆記的英語書交了過去。
他總不能向她討要她的書吧?那會引起她的懷疑的。江彥不想讓這個寄人籬下的小姑娘心生愧疚。
想了想,他給同班同學王奕發了條短信:“你把英語書上關於生物技術的單元拍照發給我。”
王奕:“你不是有書嗎?我還想向你要筆記呢!”
“書我借人了。”
“什麼?你自己不看書,倒是將書借人了?平時我跟你要書,你怎麼沒想過借我?我還是不是你的兄弟?”
“少廢話,你拍不拍?”江彥嫌王奕聒噪。
“拍,我拍。”
五分鍾後,江彥的QQ上收到了信息。
王奕沒有了利用價值,江彥用完就丟。
末了,王奕賤兮兮地問:“你是不是把書借那個新同學了呀?”
王奕怎麼知道?江彥默不作聲。
“班裏都傳遍啦,有人說看到你們放學一起走了。”
江彥覺得有些頭疼,沒想到害人的謠言會發展到這種程度:“你知道你為什麼每次考試都墊底嗎?”
“為什麼?”王奕覺得不服氣。
“因為你閑。”
“……”得,當王奕沒說。
另外一個房間裏的許夜笙正翻動著英語書,看著書上清雋秀麗的字,腦中浮現出江彥一筆一畫地寫下英語單詞、標記筆記的畫麵。短袖的領口寬鬆,他的皮膚白,人偏瘦,領口處露出點兒鎖骨,這顯得他有些誘人。
他具體怎麼誘人了,許夜笙又說不上來。隻是她的注意力不太集中,耳尖也有些發燙。
夢裏,燥熱的夏天就這樣一點一點地過去了,留下餘溫,讓人回味。
叮咚,許夜笙被一陣門鈴聲吵醒了。
她沒有把住址告訴任何人,在黃山區也無依無靠,沒有父母長輩甚至是姐姐,來的人究竟是誰呢?
許夜笙打開門,隻見黑漆漆的樓道裏站著一個男人。
他洗過澡,身上的清新草木味混雜著手裏食盒的飯菜味,意外地讓人安心。
隻有一個人會給許夜笙帶來家的感覺,那就是江彥。
許夜笙覺得驚訝:“江先生?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裏?”
“我打聽過,你的大學同學說的。”江彥垂眸,細長的眼睫打下稀疏的陰影。
她與他膠著著,門是一道屏障將兩人隔絕在各自的世界,誰也無法逾越分毫。
江彥提問:“我可以進去嗎?”
許夜笙點了點頭,沒有拒絕他。
江彥將鞋子脫掉。他洗過澡,換了一雙幹淨的襪子,不會弄髒她的地板。
江同學一直這樣小心翼翼地不觸碰她的世界,不會沒規矩地入侵她的人生,與她相處的距離合適又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