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隻意識到自己有兩個發現,第一,我發現我母親不是佛教徒,可是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母親既然拜菩薩那就該是佛教徒。第二,我發現我對父親母親的精神世界原來一點也不了解,而且也從來不想了解。
不但不想了解,我在受教育的整個過程中,一直按照書文上的說教在批判他們的信仰。我跟魯迅和毛澤東一樣,一直把我的母親、我母親的母親、我母親的母親的母親的信仰,看作迷信。我從書本上學的東西越多,越認為自己很有學問,就越加堅決地否定父老鄉親們的信仰和習俗。我像所有政治精英、文化精英一樣,罵他們愚昧無知,罵他們封建迷信。
所不同的是,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罵的是他們的下人,諸如阿Q、閏土、祥林嫂之類每天給他們挑水、種地、舂米的勞動者,我罵的是我的父母,那每天挑水、種地、舂米將我養大成人的人。
很顯然,我發現的這兩個問題,乃是我的兩個錯誤。
我的錯誤究竟是如何發生的,這是那幾年我不斷追問的問題。實際上我是在為我的錯誤尋找客觀原因。
關於對我母親宗教身份的錯誤理解,這跟我的教育資源有關。我從上小學開始,課堂上應該學什麼,既不是我自己的安排,也不是我父母的安排,甚至也不是我老師的安排,而一直是由政府安排的。而政府是由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聯合構成的。這個由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規定的教育資源,隻對精英的文化感興趣,而且把他們選定的教育資源說成是唯一正確的。
我母親的生死榮辱,不在教育的關注之列,他們所信奉的神靈,精英人物永遠不屑於了解,僅以迷信名之。
精英們信奉儒家道統的時候,他們說“四書五經”是唯一正確的,此外一切都是妖言邪說。精英們主張全盤西化的時候,他們就說全盤西化是唯一正確的,西方文化是唯一先進的,此外一切都是妖言邪說。
無論精英群體選擇什麼作為他們的意識形態和我們的教育資源,阿Q、閏土、祥林嫂等等下人的文化和信仰,永遠都是妖言邪說,都是被歧視、被批判、被詛咒的對象。而我母親不幸就屬於阿Q、閏土、祥林嫂那個群體。
他們批判這些妖言邪說,並不是因為這些東西真的有什麼錯誤,而是因為,每一代權力當局都必須通過批評一些東西,來證明他所提倡的東西是唯一正確的,必須堅信不疑的。
所以,我從我的教材中隻讀到過馬克思、列寧、培根、歌德、雨果是怎麼理解人類生活的,以及毛澤東、魯迅、孔子、屈原、賈誼等等文化巨人是怎麼創造人類文化的。
關於閏土、阿Q、祥林嫂和我的父親母親對於生活的理解,從來沒有正麵涉及過,僅僅在出於批判之需要的時候,他們才會出現在我的教科書中。
在教科書之外,一般具有影響力的中國學者也都告訴我們,中國的宗教是儒道釋三教並立並互補,這些學術大師或者小師們一般不會討論中國傳統宗教的第四種資源——民間信仰。所以,我將我母親的“拜菩薩”理解為佛教,是獲得整個精英群體的學術支持的,我不過是精英群體所建構的整個人文學術體係的一個容器。精英群體給我裝進什麼,我就擁有什麼。
當我發現我母親的信仰和神靈在我的知識譜係之外的時候,我知道它實際上是在中國精英所建構的整個人文學術體係之外。在精英群體看來,它不但不是教育資源,它根本就不是文化。它不但不是文化,簡直就是妖魔鬼怪,是精英群體所建構的整個人文學術體係的敵人,必須天天批判之。
我終於知道,阿Q、閏土、祥林嫂的生活世界,以及我的父親母親的生活世界,整個不在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的關注與研究視野之中,整個不在他們所建構的人文學術體係之中。
當亞裏士多德研究人類的政治權利的時候,他研究的是奴隸主和自由民的政治權利,那個龐大的奴隸群體根本不在他的談論之列。
當中國某某學者在研究中國的信仰狀況的時候,他關注的是漢武帝、武則天、李後主以及圍著他們打轉的文人士大夫的信仰狀況,阿Q、閏土、祥林嫂的生活,以及我的父親母親這個龐大的底層群體,根本不在他們的談論之列。
根據以上邏輯,所有阿Q、閏土、祥林嫂都是沒有文化的人。阿Q按照他的文化信念,希望傳宗接代,一直遭到我們嘲笑。祥林嫂按照她的宗教信仰捐門檻,一直被我們判定為愚昧無知。
是的,在精英群體所主導的整個社會評價體係中,阿Q、閏土、祥林嫂以及我的父親母親,都是沒文化的人。
而我,不但是有文化的人,而且是一個文化人。
我的父親母親之所以被命名為沒有文化的人,是因為他們的信仰、他們的神靈、他們的精神生活的支持體係,得不到精英群體的認可,並被精英群體命名為迷信。
我之所以被命名為有文化的人,是因為我在精英群體所建構的教育製度和學術製度中,中規中矩地學習了幾十年、刻苦操練了幾十年,終於弄懂了精英群體是如何理解世界的,如何支配世界的,並按照他們要求的模式,參與到這個支配世界、支配下人的結構之中,盡忠職守地履行自己的職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