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你們去看了就知道了。”平安彎起嘴角,神秘十足地說,“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
演出當晚,樂隊成員發短信催促許安然趕緊來現場。她之前未告訴同伴晚上不去演出,這是她私人的事情。
許安然是這樣的人,孤僻、離群,時而表現乖戾、神經質,個人主義至上,不配合、不服從。在她成名之後的一段轉型期組建的樂隊,因為她難處的性格合作皆不長久。但是,仍然有無數樂隊想靠她成名,邀她合作,她答不答應全憑心情,就比如在這個學校做出名堂的wind,為了她開了原來的主唱,隊長隻頂個頭銜,所有演出走場都要事先征得她的同意。而這次的先斬後奏,完全是因為機會難得,被投資商看中可以借機簽約進軍搖滾樂壇。
所以隊長阿南才會如此著急。許安然有她做事的原則,若強逼反而適得其反,嚴重的話她會立刻甩包袱走人,誰也找不到。但這次阿南真的急了,許安然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接她的人回來說,排練室的門鎖著,平時她常去的幾個酒吧也找不到人……演出即將開始,身為隊長又不能擅自離場,阿南氣得咬牙道:“我再也不跟許安然合作!”
許安然來的時候,正是前麵的壓軸話劇接近尾聲的時候。她背著吉他旁若無人地穿過大廳一直往裏走。經過演出的多功能廳時,站在出口的幾個女生見到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許安然?她們簡直不敢相信。
原本好好看演出的觀眾聽到莫名的喊聲,紛紛向出口處張望,卻隻看到幾個小女生傻愣愣地站在門口。片刻的沉默後,有人不耐煩了:“都嚷嚷什麼啊,不會真以為見到許安然了吧?”
“是……是她……”終於,有一個女生最先反應過來,指著出口的右側,結結巴巴道,“我看到許安然拐進去了……”
隨即現場爆發出一陣不可思議的噓聲,原本安靜的氣氛因許安然的闖入一下子炸開。
許安然號稱學校最神秘大牌的人物,她有與王菲媲美的嗓子,並且精通多種樂器,她冷漠孤傲的性格、特立獨行的裝扮、身上數不清的刺青,以及她惹人遐想的神秘背景都是那些從一歲長到十八歲生活的圈子除了家就是學校的普通學生望塵莫及的。在他們眼裏,許安然是用再多言語都無法形容的一個特殊存在。奇怪的是,他們看到同齡的她沒有自卑也沒有嫉妒,有的僅僅是粉絲對超級偶像的狂熱崇拜。
不知誰大聲說了一句:“這場結束大家都別走,後麵的劇是許安然演的!”
“許安然”這三個字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先是持續好幾秒的安靜,然後尖叫的尖叫、質疑的質疑、掏手機的掏手機……不管消息是不是真的,但有一點很肯定,先前這部熱了三天的壓軸大劇想要完美謝幕,是不可能的了。
安然見到平安的第一句話是:“我是來晚了,還是早了?”
“都不是。”平安搖了搖頭,“你來得正好。”
“一路上沒見到什麼人,還以為走錯了地方。”安然從包裏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遞給平安。
抽煙的時候,安然環顧了整個房間,四周牆壁被墨綠的絨簾覆蓋,中間放置一張狹長的桃木桌,上麵淩亂地攤了幾張寫滿字的稿紙,是導演的手寫劇本。她眯起眼睛,看著斜靠在角落的一麵破損得很厲害的鏡子。
與此同時,平安也靜靜地打量對方的裝束,臉上化著煙熏妝,濃密的劉海遮住光潔的額頭,穿著一件黑色小西服,配紅色T恤,下麵穿一條繡著暗青花紋的闊腿褲,配了一雙匡威紅色經典款帆布鞋。這身風格與上一場演出有很大差別。
有人來敲門。
安然問:“這就出去嗎?”
平安點點頭,出聲示意敲門的人進來。推門而入的女生與許安然打了個照麵,“啊”地尖叫了一聲,接過平安遞來的東西,看也不看就欣喜若狂地跑出去。
兩個人相視一笑。
“準備好了嗎?”
“當然。”這一次,許安然率先伸出手,“很高興與你合作,平安。”
平安握住她手的時候,看到角落擱置的鏡子。她看到鏡子裏女孩兒淡淡的身影,仿佛一朵開得稀薄的紅蓮花,一點點綻放,一點點追溯光的痕跡。
平安仿佛透過這斑駁的衍生出幻象的殘鏡,看到兩個成年女子,濃鬱的黑與光潔的白形成鮮明對比,她們被一束光分隔,彼此對望。那束光慢慢變成一條深紅的路,向兩個不同的方向延伸,她們站在既定的區域,分別代表各自的歸屬與走向……她指著鏡子裏兩道淡薄纏繞的影子,說:“安然,你看,這就是我們。”
6
十二歲時,許安然被自稱是母親朋友的男人接走。他有一半日本血統,在中國生活了很多年。回日本之前,他帶走了這個故人的孩子。他說,我帶你去青森。
青森位於日本東北角,三麵環海,與北海道相望,境內有秀美馳名的白神山地。有關它的種種,安然十分陌生,青森在她的意識裏不過是一個名字,以及對它全部的幻想。
她叫他,青森。
當中的三年是空白的,和所有無家可歸的孤兒一樣,在最後一個親人去世之後被送到當地一家孤兒院。初來的孩子們大多內斂、怕生,充分顯示作為一個棄兒的怯弱與自閉,許安然也不例外。
那個所謂的孤兒院不過是打著救助社會的幌子暗中非法斂財,工作人員對孤兒這類弱勢群體輕則打罵,重則關禁閉。許多孩子承受不住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打擊,不是得病就是自殺。孤兒院的管製十分嚴格,關在裏麵的孩子三五年都出不去。晚上九點準時熄燈,門一律用鐵鏈從外麵鎖住,手握電棍名為“訓導”的工作人員半夜巡邏,發現逃跑或隨便溜達的,抓到便是一頓暴打,再關進黑屋子。
孤兒院出了一個赫赫有名的“四人組”,他們是一個宿舍的,因屢犯紀律屢關禁閉出名。白天不按時出操,晚上熄了燈幾個人湊在一起打牌,牌都是偷來的。自由活動的時間,這幾個調皮的孩子背著訓導蹲在操場上撿煙頭,偶爾撿到一兩根沒抽完的煙,帶回去晚上窩在被窩裏輪流吸。每晚巡邏的訓導是固定的,誰好說話誰下手重先摸清楚,摸不準就以身涉險……那段時間幾個孩子輪流被關禁閉,挨打更是家常便飯,一個個灰頭土臉渾身掛滿了彩,但是沒人敢嘲笑他們。在那些敢怒不敢言被打麻木了的孩子眼裏,出格的他們被當作英雄膜拜。
孤兒院的孩子與外界切斷一切聯係,除了年齡,與他們有關的過去都被抹淨。這些孩子被當作商品,以各種可觀的數目標價賣出,至於被賣到哪裏、賣給什麼人、被賣去幹什麼……沒有人關心。也有運氣好的,被親戚朋友認領回去,當然,前提是要付得起孤兒院開出的高昂價格。即便關在裏麵的孩子或多或少存在著可利用的價值,但他們依然沒有得到與之相對應的待遇。“四人組”的行為,恰恰無意識中昭顯了這群被釘在砧板上的無辜生命的不滿與反抗。
如果不是有人及時將她接走,許安然大概也逃不掉被交易的命運。她進來時盛名一時的“四人組”已經解體,不過一兩年光景,其中年紀最大的生病轉移,一個被尋來的親戚領走,少了兩個成員的“四人組”再不可能興風作浪,因為秉性頑劣不易馴服,剩餘的兩個孩子至今仍沒被放出去。
曦晨原先是“四人組”的老大,“四人組”解散之後他收斂了不少,然而平靜的生活隻持續了半年多,因為一件事,曦晨再一次被推到風口浪尖——與他同宿舍的孩子死了。
出事後的那段時間誰也沒有再見過曦晨,聽說他被關起來了。
死的男孩兒叫江浩。出事的晚上,曦晨照常帶著繩子和鋼索從廁所的天窗爬出去,屋裏隻有江浩一個人,誰知夜間突檢,江浩被強行摁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闖進來的兩個人將藏在床下的被子拖出來,煙頭與酒瓶掉了一地。
他們坐等曦晨直到天亮,期間江浩沒有開口說一個字,他被迫隻穿一條內褲跪在一堆玻璃碴兒上,膝蓋至腳踝被戳出好幾個血窟窿,鮮血流了一地。等曦晨照常在天亮前準備翻窗進屋時,他發現無論怎麼使力窗子都沒辦法打開,轉頭卻見訓導主任站在下麵,陰沉地注視著自己。
曦晨被帶到訓誡室,沒有如過去犯錯那樣不由分說先挨一頓打,對方隻丟了一句寫好悔過書,之後再也沒管過他。曦晨絲毫沒有料到事情會敗露,仍跟過去一樣,采取消極應對的方式,被關的一整天沒有寫一個字,無論對方怎樣威脅與打罵,將昔日的一幹“違禁品”丟到麵前,他都低著頭看都不看。直到訓導主任過來,對他諷刺地說道:“你不是最講義氣的嗎?同伴都認了你還打算嘴硬到什麼時候……”曦晨這才意識到,江浩被他牽連了。
四個人裏,江浩是最安分的,不抽煙不喝酒,也不和他們外出惹事。即便如此,每次出了事他也跟著一起扛,四個人總比三個人挨打好,這是他說的。他身體不好,性格懦弱,年紀又最小,四個人裏就數他和曦晨的感情最好。
“你們把他怎麼樣了?”曦晨恨恨地瞪著對方,咬牙道,“你們快把他放了,關他還不如關我!就知道欺負小孩子,有本事衝老子來啊,不然等老子出去了第一件事就是告發你們……你們有本事就弄死我……”
“還敢嘴硬!”訓導主任當即拉下臉,抄起桌上的煙灰缸朝曦晨的頭砸去。
那一夜,曦晨受到極其殘酷的毒打,被打得內出血,肋骨斷了四根。他被折磨得昏死過去,醒來發現躺在自己的床上,渾身纏滿繃帶。他慢慢適應眼前的黑暗,沒有見到想見的人。
後來曦晨得知,他之所以能活著回來是因為江浩,江浩被強行關了兩天禁閉,沒能撐下去。曦晨曾經被關過禁閉,那是一段讓人絕望的經曆,被關的地方陰暗潮濕,密不透風,地上密密麻麻爬著形態可怖的蟲子。門一旦關上,什麼都看不見,隻感覺無邊的寒冷與恐懼,腐臭的氣息一波接著一波地襲來,如同身處人間煉獄,隨時都會死去。
江浩因關禁閉感染破傷風,被深度隔離,最終沒能撐過去,在曦晨醒來之前死了。江浩死的時候,曦晨尚不知情,一直惦記著江浩的情況,就這樣憂心忡忡地過了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