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尋找你,看見天敵。
1
平安站在燈下,看見她的身影。
她從暗中走來,周身被濃鬱的黑包裹,依舊是一襲瀑布般垂墜的長發,劉海整齊密集地遮住額頭,瘦削的下巴微微上翹,臉龐潔淨,被眼影覆蓋的一雙眼睛桀驁冷漠,像極了始終馴服不了的鷹。
平安輕聲歎息:安然。
這是令人難忘的夜晚,節日嘉年華。在一片歡騰喧囂的氣氛中,許安然出場。四周逐漸安靜下來,漆黑一片,迷離的燈光射入主場,一道筆直的光束打在她翕動的唇上。她閉上眼,緩緩吟唱。
林平安站在階梯教室最後一排,隔著或坐或站交疊攢動的背影注視著台上的年輕女孩……演出完畢,許安然第一個走出現場。喧囂與躁動繼續,平安麵向她離開的方向,現場餘熱未息,身後傳出一聲高過一聲的喧嘩與尖叫。她是今晚絕對的主角,即便離開,依然帶著全場最激烈的心潮呐喊:“安然!許安然!”
許安然留意到身後的腳步聲,微轉身體,打量對麵的年輕女孩,微微皺眉。
“許安然。”
林平安點燃一根煙。
“林平安。”女孩倏地笑了,曇花一現般迅即與美麗。
她們的相識,源於一部話劇。林平安是話劇社編導,創作了一部風格獨特的音樂劇,急於尋找女主角。許安然是wind樂隊的靈魂人物,故事的女主角數她最適合。
許安然在走出大廳兩三步的地方停下,風吹起她的黑色裙擺,仿佛一片靜靜流動的洞庭深水,湮沒了煙火氣息。外麵是沒有光亮的夜,黑發傾瀉而下,遮住細長白皙的脖頸,紅蓮花隱於皮膚罅隙,隨著飛揚的發絲若隱若現。
這是如夜般令人著迷的女子,讓人望而卻步,卻有讓人禁不住靠近的名字——安然。
“明晚八點,你到排練室來。”許安然緊了緊肩側的背包,丟下一句話,快步走下台階。
2
林平安最初的動心,源於一場夢。
童年時不切實際的幻想,體會夢遊時無處依傍的寥落與茫然。夏季高大的香樟樹依護環繞,樹葉窸窸窣窣在風中抖動,葉片之間留有微小間隙供陽光穿透,或筆直或傾斜,投得大地留下斑駁樹影。最喜歡晴朗溫潤的天氣,地上的花草、樹木和昆蟲受到晨露滋潤,陽光普照,新的一天即將到來。慢慢地,太陽升至最高處,灑下一張閃著銀片的無形的網,一絲一線無聲無息貼合,變作花朵的筋脈,葉片的紋理,樹的表層。
葉子細細長長,邊緣有瘦削的鋒芒,蒼鬱的綠填滿空間。葉片交互覆蓋,一層一層,如蜻蜓柔軟的身軀疊摞,失陷土地的博大幻象。一點猩紅騰然於綠上,分外醒目,六瓣芭蕉扇形的花葉,裹著奶酪色澤,逐步滲透其間。她將指甲印上去,看到覆在上麵的陰影。
平安見到濂,甚為平靜。後來她慢慢回味,覺得那是一個逃不過的劫。
叔公在耳邊輕聲說:“這是濂,你的哥哥。”
男孩兒的臉很是平和,周身尋不到一絲青春跋扈的痕跡,仿佛洗盡鉛華的歸鶴,尋得一處安棲綠灣,於晚陽下孤獨站立,便能長長久久,了度此生。雙手不禁伸出去,仿若尋得父的辛悲、母的恩慈。
“濂,”她怯生生地喚,“哥哥……”
如此倉促的見麵,沒有任何預兆,如同置身鬆散夢境,安然,我覺得我生命裏的空斷,能被連上頭尾的僅有這一次。
黑暗裏對著她的背,似在麵對一場無功而返的過期旅程。
3
劇本講的是兩個女孩兒在一次派對上相遇,一個女孩兒是觀眾,與朋友來看樂隊走場,另一個女孩兒是樂隊的主唱。海報是一張隻占得半幅版麵的白紙,上麵寫著兩個巨大潦草的毛筆字,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點綴。
這是林平安的作品,亦如她給人的感覺:獨善其身,波瀾不驚,像一攤被白底藍邊瓷碗擱置的翡翠綠茶,需用心品,濃了或淡了都不能恰好描出它的韻味。很現實地說,林平安沒有朋友。
排練室在教學樓的頂樓,晚上九點,距離熄燈還有一個小時,這剩餘的一個小時用來抽煙或者彈一小段鋼琴曲,巴赫、貝多芬,有時候是阿圖爾•魯賓斯坦與尚•馬龍。她曾在一則劄記中看到對尚•馬龍的評價,具有難以捉摸且令人在瞬間著迷的特質。
高貴柔和的天鵝絨、蕩氣回腸的大漠孤煙圖、洶湧澎湃的草原激流,這些都是對他音樂與天賦的讚譽。將他的音樂與雅尼、喜多郎、班得瑞比較,得出與眾不同的特質,透露男性的內斂與高貴。
晚風靜靜地吹,林平安選在這個時間點,是預想到排練時間暫告一段落,打算與許安然聊聊,征詢她對劇中角色的意見。安然不肯進組排練,隻限定在私人排練室,關燈前一個小時抽出時間背台詞,與自己見麵。
第三晚,平安終於忍不住問:“明晚可以早一點嗎?”
“明晚不用來了,台詞記得差不多了。”安然說著點了一根煙,“什麼時候演出?”
“後天晚上。”
她點點頭,遞給平安一根煙:“你明晚帶另一個主角來見麵,我和她對一下台詞。”
“不用了。”平安輕輕吐了一口煙圈,“另一個主角是我。很期待與你合作,安然。”
4
她和濂坐在一個小房間,周圍淨是大大小小吵鬧嬉笑的孩童。那天是親戚家孩子的生日,濂和她以親友的身份做客。滿桌的令人垂涎的佳肴——水晶肘子、東坡肉、可樂雞翅……孩子們吆喝著要喝可樂,斟滿之後又不知從哪裏抱來兩大瓶,藏在沙發後麵。還有幾個動作麻利的已經一手抓著肘子,一手擒著醃製的雞腿,吃得津津有味。
濂坐在她的身邊,看她低著頭不發一言。
“你想吃什麼?”濂輕聲問道。
沒有回應,在問了幾聲依舊得不到回應之後,濂笑著夾起一隻雞翅放進她的碗中。她癡癡地望著他的笑容。
“濂,你怎麼不給我們介紹介紹?”坐在對麵的是一個肥頭大耳的胖男孩兒,不等濂答話,他又粗著嗓門說,“這小丫頭不會是你還沒過門的小媳婦兒吧?”
孩子們立刻大聲哄笑。
濂隻是平靜地笑,在孩子們的吵鬧與哄笑裏俯低身體,輕聲問:“安安,還想吃什麼?”
她沒有回應,端起麵前盛著蛋糕的托盤,一大塊蛋糕被切得方方正正,點綴著各種紅的綠的類似櫻桃與青葡萄的水果。她托著盤子離開座位,走到方才尋釁的胖男孩兒麵前,將托盤舉得高高的,盯著對方,突然綻開一個笑容,胖男孩兒看著她,傻傻地不知該如何反應……就在這個時候,她將整盤蛋糕砸向他的腦袋。
她砸完胖男孩兒就跑了出去,濂趕忙跟著追出來。
“安安,”他在身後喚道,“要去哪裏?”
平安轉身與他對視,她的身後那整齊劃一的一排排樓房被刷成統一的白,屋頂覆蓋一層排列有序的黑瓦,在白色磚牆的映襯下黑得深沉。筆直的馬路因暮色的迫近似一條隱於烏發裏的淺色發帶。馬路的一邊,蔥翠的莊稼在風中一致服帖,將地麵上深深淺淺的溝窪覆蓋,製造出一片整潔繁榮的勝象。
濂注視她良久,這女孩兒的內心仿佛住著一個成熟的靈魂,隱忍而暗藏期待地注視著自己。
若如此無聲凝望,共置碧水藍天。
5
她們的音樂劇被安排在最後一場,演出時間定在晚上九點,限時一個小時。之前沒有任何宣傳,話劇社並不重視,也沒有派出人手來張羅幫忙。前一場是連演三天的年度壓軸劇,反響十分熱烈,今天是最後一場,觀眾爆滿,座無虛席。所有工作人員傾巢出動,打燈光、拉橫幅、給演員補妝……距離開場還剩十分鍾的時候,宣傳人員跑來告訴林平安忘了發宣傳單,也沒有印票。
平安定了定,環顧四周,平日裏熟識的幾個社員卻不見蹤影。回頭看見剛進社的新生一副焦急難過的樣子,她安慰地拍了拍對方的肩,問道:“有紙嗎?”
“有!”對方反應很迅速,隨即從包裏掏出幾張白紙。
“先不要慌。”她清晰地發出指令,“待會兒再拉兩個人來,一個負責裁紙,一個在進場的通道口發票。”
“那票呢?”女生不解地問。
平安揚了揚手中的紙說:“就用這個。你去多拿些白紙,與發票的同學分站在通道入口兩側,見到進場的觀眾就發。”
她迅速將現成的白紙撕成巴掌大小的字條,用黑筆寫上話劇與主演的名字,摞成一遝等著工作人員來拿。白紙黑字,亦如海報上的那兩個字——“列衣”。
提前一周向宣傳部上報海報的製作樣式,那時候尚未確定許安然出演。是在距離公演還有四天的時候,節日嘉年華上,趁許安然演出時攔截發出邀請。想過對方會拒絕,但在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之前,這部作品無論如何也不會公演。當初林平安將劇本交給社長過目,並沒有對它的通過抱過多希望,卻意外得到社長的支持,隻許諾公演,社裏資源有限,其他支持需要靠自己。
林平安從不與人拉關係,每次社裏聚餐總推脫。大部分人加入社團是為了結交一幫誌同道合的朋友,形成圈子,很少有人加入是為了實實在在做東西。她不知道和她有相同想法的人有多少,本身對結交也沒有興趣。才華理想擱一邊,被大眾所追逐的是美麗特殊的氣質,曾經有導演找她演女一號,被她拒絕了。那位導演在社裏非常受歡迎,難免心高氣傲,林平安的不買賬讓他覺得丟了麵子,於是利用最擅長的人際關係在話劇社孤立她。
林平安的劇向來由她一手包辦,導演、編劇攬一身,對作品精益求精。《列衣》是她付出最多也是最用心的一部。
“林導。”裁紙的女生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抬起頭,猶豫地看著她說,“我覺得不用再寫了。我剛剛留意了一下,大部分人接了票連看都不看就扔了……這樣做會不會沒有意義?”
平安淡淡一笑,女生繼續說道:“有人說連主演都沒公布的劇誰會看,我覺得,要不把主演的名字寫上去,我們也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