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歲那年,清風嶺上一共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件是我的一個本家老叔陶青雲當上了小皇上。小皇上封了丞相大臣什麼的,他還找到我爹,要封我爹做他的元帥。我爹細高挑的大個,眼睛高度近視,他把送上門來的美差事硬是給辭了。爹放著元帥不幹當老師的原因有二,一是覺得自己眼神不好,怕指揮不了軍隊,把老叔朝廷的大事給耽誤了;二是我娘得了一種怪病,直勁往上泛酸水。一天也吃不下一碗飯,眼瞅著瘦成了幹柴禾,爹正想法子幫娘把肚子裏的酸水弄沒了。爹有文化,懂得酸堿中和反應的道理,給娘喝了點麵起子水。這回酸水倒不往上泛了,泛澀不溜的苦水。
老叔瞅了幾眼哏嘍哏嘍抻脖子倒換苦水的娘,歎口氣就沒把元帥的令旗給爹。老叔當上皇上以後,就自稱“朕”了,挺******有意思。村裏也沒有人叫他大號了,都管他叫小皇上。這個稱呼一直持續很多年,我長大的時候,村裏人追憶一些事情發生的年份,還習慣說小皇上槍斃的頭一年,或者小皇上被抓的那年。小皇上一共收了四個娘娘,都是一色的大姑娘。我們鄰居冬瓜姐是他的正宮娘娘。冬瓜姐特別迷戀小皇上宣傳的什麼教,甘心當了小皇上的娘娘。當時我正埋伏在幹草垛裏,親眼看見小皇上把顫抖的冬瓜姐剝成了光溜冬瓜,然後冬瓜姐被弄得著了虱子一樣癢得直勁哼哼。
老叔在幹草垛下麵把冬瓜姐變成了正宮娘娘,我在幹草垛上麵跟著他們的節奏顫抖。抖著抖著,我下麵的褲子就抖濕了。跑到太陽底下曬了好半天,還是留下了一片白色的斑漬。這就是清風嶺上那一年發生的第二件大事。
不久,警察把小皇上的朝廷連窩端。封的丞相挺忠心,頑抗被擊斃。這事鬧得很大,政府很重視。結果小皇上被判了死刑,剩下的大臣什麼的被說服教育後送了回來。從小皇上家裏,搜出了他自己製作的玉璽和龍袍,小皇上對當皇上應該具備的工具預備得很齊全。小皇上被判了死刑,我才對想當皇上的理想有了清醒的認識。覺得自己脖子後麵冒冷風,後怕。
小皇上被執行死刑的前夕,冬瓜姐生下來一個死孩子。冬瓜姐很傷心,哭著喊皇上,臣妾對不住你,然後也大出血死了。我和一幫孩子埋伏在後窗子下偷聽生孩子,因為是頭一次聽冬瓜姐陰陽怪氣地說戲文裏說的話,感覺很有意思。後來看到爹被冬瓜姐家人叫了過去。便不偷看了,在大門口等著爹出來。爹出來手裏拎著血呼拉的東西,我知道是老叔那天在幹草垛底下裝進冬瓜姐肚子裏的玩意。爹遲疑了一下,還是帶上了我。我們去東溝扔死孩子。村裏有風俗,死孩子不能埋,隻能扔了喂野貓野狗。爹站在東溝邊上,掄胳膊想往溝底下扔。我自告奮勇想幫助爹,結果爹一走神,扔的時候勁就散了。死孩子從袋子裏鑽了出來,照直飛向了一棵刺槐樹,吧唧一下子糊到一棵刺槐樹的三角杈子上了。
後來,那死孩子像剝皮的狸貓一樣一直在樹上糊著,直到風幹沒。
小皇上被槍斃是那年的秋末冬初,政府來了信,要清風嶺公社派人去收屍。開了幾次社員大會,沒有誰願意去。公社就答應給錢,從五塊錢一直漲得八塊錢,後來村長一跺腳又添了兩塊。爹在人群裏坐不住了,爹的個子高,爹一站起來像站起一頭瘦駱駝。爹清了清嗓子,像給學生講課。爹說,其實,小皇上是我沒出五服的兄弟,理應我去。隊長忙打斷爹的話,別說皇上皇上的,新社會不準這麼叫。爹紅了臉,慌忙改正。爹接著說,小皇上這人其實也沒啥壞心。爹一張嘴就小皇上,還直勁誇小皇上,像是給他在平反,這讓隊長在旁邊看著幹瞪眼。爹羅嗦了老半天,意思很明白。爹在向鄉親們闡述這樣一個道理,我去給小皇上收屍,絕對不是看重錢。可我們祖上有這樣的規定,橫死的人誰要收屍,一定要收錢的。這不是情意的問題,是祖上就這麼規定的,晦氣是一定要破綻破綻的,真不是我貪錢。爹不厭其煩這樣說其實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爹把責任一下子都推給了祖上。祖上在哪呢?誰也跟他們對不上話。爹要麵子,這麼解釋的時候,底下的人陸續就都散了。爹閉了嘴的時候,隊長睡著了正打呼嚕。爹捅咕隊長,隊長幹了一天活累得很,迷瞪著起來說:完事了?完事了散會。爹擦了擦汗,說錢呢。隊長這才反應過來,摸出五塊錢,砸給爹。爹攆上去,要剩下的那五塊錢。隊長不耐煩,那五塊錢等回來看著屍首,上會計家拿去。
爹回家很興奮。小皇上斃的可真是時候,你娘的抓藥錢有了。我從爹的話裏麵聽出了幸災樂禍的味道。娘泛苦水越來越嚴重,再這麼下去娘就徹底垮了。爹前幾天去過城裏的中藥鋪,藥方都配好了,就差沒錢拿不回來藥。小皇上要在第二天中午正法,我跟著爹先沒去刑場,直接奔了城裏的中藥鋪。爹拉著我們家的木板車,車軲轆是膠輪的,很笨重。爹在車轅子前邊拴了繩套,試試拉著還挺得勁。爹和我都滿心歡喜。跟娘說了,天黑,頂多超不過十點就能回來。因為衣兜裏揣著五塊錢,爹拉車的勁頭很足。我坐在車耳朵上,趕著爹出了清風嶺。刑場離我們家不遠,就在十裏多路一條大溝裏的河套邊上。爹走到那的時候,指給我看刑場的位置。那時候是中午,已經有很多人來看熱鬧了。我也想看,可爹說得先進城抓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