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夢茴

“午夜夢茴,不由潸然淚下。”

1.

我夢見那場籃球賽。

仿佛時光倒流,我猛然站在了賽場中間。我仰視整個籃球場,看上去熟悉又陌生的人圍了一圈又一圈,“F中必勝”的條幅在風中飛舞,呐喊聲像海浪一樣向我襲來,忽遠忽近。遠方是正奔跑著的蘇凱,場邊是打著石膏的趙燁,拿著水的喬燃,一臉急迫的嘉茉,還有,安靜的恍若一直在那裏的方茴。

球在我的手裏,對手們漸漸圍攻過來,趙燁焦急地大喊:“陳尋,你丫投呀!”可我根本不想動,我就想在這兒站一會兒,好好地看看他們,好好地看看她。

對方球員越來越近了,我幹脆把球拋出了場外,我聽見了驚詫聲、怒罵聲,我看見方茴疑惑又焦慮地望著我,我跑到她身邊,跟她說:“傻瓜,你不懂。我想從這開始重新來過,和之前不一樣地重新來過。”

“為什麼?”方茴問。

“因為,我後悔。”

一切都寂靜下來了,方茴就那麼靜靜地望著我,可是那眼神並不是高中看我們籃球比賽時的眼神,而是大學時從醫院出來我抱著她的眼神。

然後我就醒了。

我突然發現一件事,我說了,我後悔。

有人的確這麼問過我,比如林嘉茉,比如吳婷婷,比如張楠,問我後不後悔,我都答沒有。世界上最沒轍的事大概就是後悔,它不能改變任何,隻能是毫無用處可憐兮兮的一種情緒。我不願意令自己牛逼閃閃呼嘯而過的青春,變成這樣一種情緒。所以,我都說我不後悔。

而剛剛夢裏那麼懇切說著後悔的自己,讓我情不自禁地笑了,隨即發現有點奇怪。

操,眼窩是濕的。

2.

淩晨4點半,我爬起床洗臉。

我並不常常想起方茴,但也不曾忘記她。有一種說法,我們一生中遇見多少人就會失去多少人。也許真是這樣,隻不過我覺得,有的人離開你的人生會令你從此忘記,而有的人則會讓你深深記起。很顯然,方茴是後一種。

說實話,記憶裏的方茴並不那麼清晰,關於那些年的事到底還是輸給了逝者如斯的歲月。但是我知道,她就存在在那兒,在北京入夏熟悉的濕熱的空氣裏,在我們奔襲過的大街裏,在姑娘們細碎清淺的笑裏,在醉酒後蒙太奇一樣的燈光裏,在老吉他的和弦裏,在我的夢裏。

而清晰的,是鏡子中30歲的我自己。一個看上去還可以,但又不太能細看的熟悉青年。

鬧鍾又響了一遍,我要搭最早的航班去杭州,趕一個會。我匆匆往臉上澆一把水,想想接下來那一大堆工作,所有存在就都立馬不見了。

我已經早就不幹審計了,那雜碎的活真讓人幹不下去。轉行之前我特意給比我先一步遠走高飛的張楠打了個電話,雖然那小子經常性不靠譜,但在大事上商量商量還是可以的。可那回他不太夠意思,接起電話半天不出聲,我聽了聽居然還有個姑娘喘氣的聲音。後來沒說兩句他就掛了,我估計他正背著付雨英“辦事”呢。這也讓我下了決心,隨時隨地都有機會辦事肯定比我天天扛著筆記本做工作底稿強啊!

辭職後我開始做酒店房地產,冥冥中與方茴最後一點的相關也沒有了。這世界大概有許多種人生,對我來說,有方茴的是一種,沒有的是另一種。

有時我也納悶,當年我怎麼能那麼二逼地少做一道13分的大題。這道13分的大題除了非常13地讓我考了個二流大學,弄丟了一個姑娘,學糙了一個專業,就沒給我留下丁點好處。哦,對了,還有一樣,夜店泡妹子玩那種隻有我幹過的遊戲時能贏一局。

說起來我就是這麼認識七七的。

3.

前些天海冰和孫濤正要開第二家店,倆人理念不合,有點分歧。最好的兄弟不一定是最好的生意夥伴,眼看他們就要鬧崩,我趕忙做起和事佬,常常拉他們出去喝點酒。那天好像是在美高美吧,湊了那麼一桌,除了我們仨,還有好幾個女的,都是周圍陌陌搖出來的,個個長發大妝低胸短裙,猛地看上去長得都差不多,不是親姐妹也是表的。孫濤玩這個上癮,顯然成功約炮過好幾次,夜店的姑娘們也不客套,呼之即來。

前後喝了幾圈酒,唱歌、玩色盅、吹撲克,海冰說玩真心話大冒險,輸了脫衣服的,妹子們說這個不流行了,於是開始玩那個遊戲——“我曾經”,說一件事,如果一桌子人裏隻有你幹過,那麼你就贏,其他人喝酒;隻要別人也幹過,那麼你就喝一杯純的。

孫濤有點大了,似乎男人一老就猥瑣,所以丫說的不是“讓人懷過孕”就是“第一次未滿18歲”這種黃腔。

海冰也在那胡吹,什麼“砍過人”“劫過車”“混過殺人犯”都出來了,丫頂多砍過他們服裝店裏櫥窗的假人,劫過自行車,混過白鋒那樣的過失傷害。

相比較起來我真的是正經人,連喝了幾杯又裝孫子似的接了領導電話之後,我悲從中來地想起了那道13分的大題,於是我一拍桌子使出了撒手鐧。

“我,為了一姑娘,為了能和她在一塊兒,高考少做了一道13分的大題!”

有那麼兩秒鍾吧,大家安靜了一下。然後他們就笑起來了,一邊罵我傻逼到牛逼的程度,一邊喝幹了杯子裏的酒。我也笑了,在座的人裏估計一半不懂高考是什麼玩意,另一半因為知道它是什麼玩意而覺得我這麼拿它不當回事著實不是個玩意。

後來七七說,就是這會兒她坐到我旁邊來的,那時候她剛高考完,拚死拚活上了個二本,所以不由對我這位可笑的大叔有了點敬仰之情。

然後我們就喝大了,然後我們就回家了,然後第二天早上醒來我一睜眼就看見全裸的七七了。

4.

對所有男人來說,性都很重要。當然我們也不排斥女人們頂禮膜拜的愛,這都沒關係,我愛你,我想睡你;我不愛你,我也想睡你。當男人懂了性,他就不怎麼懂愛了。

不過男人也有過這種時候,我愛你,但不想睡你,或者說不是不想,是不會想,不敢想,不舍得想,來不及想。不過一輩子估計也就那麼一回,好多人管這叫初戀,我這一回屬於方茴。

還有另一種時候,我愛你,特想睡你,睡了你之後甚至覺得睡你比愛你這事還重要,你若睡在我身邊,便是晴天。這種事吧,基本上一輩子也就那麼一回,好多人管這叫初夜,我這一回屬於沈曉棠。

畢業之後我沒怎麼見過沈曉棠,即使是我跟老大、高尚、宋寧聚一塊喝喝酒,她也不會跟來。下意識地,我們達成了默契,不如不見。老大當時挺苦悶的,他和沈曉棠談戀愛的事,沈曉棠家裏非常特別很不同意。沈曉棠他們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吧,但也是小康之家,爸爸在個大國企裏做中層,媽媽是個老師,也算高級知識分子。老大呢,那真是一窮二白的典型鳳凰男,父母都是農民,小學文化,家裏還超生了個妹妹,技校畢業後在省城做美容院小工。這種差距真不是我愛你三個字就能輕易解決的。不過當時老大和沈曉棠是真心想在一起,所以雖然沈曉棠家裏百般反對,也沒礙著倆人一起規劃美好藍圖。沈曉棠為了表示不屈從家裏,還大剌剌地在一個五一節把老大帶回了家。

沈曉棠的父母不便當麵發作,她爸爸躲在屋裏看報紙,她媽媽則客氣簡述了一下沈曉棠的生長環境和自身優勢之後,直截了當地說:“森昭,我看你也是個好孩子,但是不一定適合我們家曉棠,你看,你們倆個人之間的差距還是挺大的。你雖然能夠與我順暢地交流,但是曉棠卻不一定能與你的父母順暢交流。而且你家裏這個情況,你還是留在了生活成本這麼高的北京,家裏不但負擔重,未來也是未知數。你們和上學的時候不一樣,結婚是要一起生活的,你喜歡曉棠,你想娶她,但你知道現在光在北京辦個差不多的婚禮要多少錢嗎?”“多少錢?”王森昭懵懂地問。“十萬塊。”沈曉棠她媽輕描淡寫地說。

當時老大費勁巴拉好不容易找了個工作留在北京,月薪也就5000出頭,這還是稅前。他在沈曉棠家附近跟人合租了個狹小的兩居室,每個月再怎麼省吃儉用,也存不下1000塊錢。十萬塊,對他來說那真的就是天文數字。但是他仍執著地有了盼頭,他認為隻要攢夠了十萬塊錢,他就能大大方方地向沈曉棠求婚了。他和沈曉棠兩個人一起開了個銀行戶頭,兩人一起往裏麵存錢,其實基本就是老大在存,沈曉棠一個北京大妞,從小就不懂什麼叫省吃儉用。老大自己能省的錢都省下來了,他不舍得摳著沈曉棠,他覺得讓正值妙齡的沈曉棠連件像樣的裙子都舍不得買,連場正熱映的電影都舍不得看,這不成,太虧心。

那時候沒人能幫老大,我們這些人個個月光、半月光,掙的錢都不夠花的,十萬塊隻能是個傳說。他家裏更甭說,偶然在電話裏聽他提起這事,過了半年他媽給他寄了12000塊錢來,這已經是他們家全部存款了,裏麵還有4000是他妹和鄰村一個大她好幾歲的男的訂婚的財禮錢。就這麼晃悠了一年多,老大和沈曉棠的那個存折上,總共才不到兩萬,距離十萬塊,仍舊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