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2 / 2)

最後皇帝又說,天下始終是朕的天下。

鄭國仲並沒有見到火中掙紮的父親,他後來對皇帝說,原來皇上早就知道這一切。皇帝於是想起打鐵鋪的那場大火裏,太傅腿上聚集纏繞的青筋被燒成了一大片焦紅。他現在覺得很多東西都已經恍如隔世,就比如說許多年前的午後,太傅曾經捧著書本,站在自己眼前一字一句的講課。

如果不是北鬥門,我們不會贏得如此順暢。鄭國仲說完,終於向皇帝問起,北鬥門的七名秘密成員,加上我和元規,一共也就隻有六名。剩下的還有誰?

皇帝笑了。他說實話告訴你,我給自己也留了一塊令牌。我喜歡加入北鬥門。

那天,歡樂坊的火越燒越亢奮,燎原成整片的火海。田小七則像一頭發瘋的獅子,在灼熱的氣浪中,他找遍了整個風塵裏,翻遍每一個角落,卻再也沒有見到無恙的影子。他突然覺得自己的整個心髒像一座空城,空落落的沒有邊際。這讓他覺得心慌。一直等到兩天後,大火燒盡,田小七還是在狂亂的風裏一次次地叫喊無恙的名字,可是回應他的隻有風塵裏漸漸冷卻的廢墟。田小七找來吉祥,他想吉祥應該能夠聞到無恙的氣息。吉祥在廢墟裏站了很久,一言不發。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也沒有用他的啞語,而是向田小七搖了搖頭。田小七蓄在眼眶裏的淚水,終於在吉祥的搖頭中滾滾而下。他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幾乎在瞬間,他用自己的牙齒把嘴唇給咬穿了。

後來田小七在歡樂坊門口的石板路上,悵然若失地坐掉了很多的光陰。他離開的時候,在石板路上留下了一行孤單而瘦削的炭字,此情可待成追憶。

甘左嚴始終不願將春小九在那個修長的土坑中埋下。泥土半濕,泛著新鮮的腥味,這讓甘左嚴覺得這些春天的泥土,像是親人一樣的親切。那天他用了很久的時間,才將那隻酒壺從春小九的手裏掰出,他眼前晃動著赤腳的春小九,活脫脫的一隻兔子,從舞台上蹦了下來,落到自己的懷裏。甘左嚴抱起不再滾燙的春小九,他說小九你把眼睛睜開,我現在答應帶你去南麂島,去找一座會漏風的房子。

但是春小九沒有理他,她小巧而性感的嘴唇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後來甘左嚴走到鄭國仲跟前,苦笑了一下說郎中大人,你看到了,這就是我甘左嚴一輩子的命。但鄭國仲卻仿佛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而是說,京城所有的邪教餘孽均被清除,滿門血洗,今後不會再有滿月教。從現在開始,甘左嚴你恢複身份,你就是堂堂正正的錦衣衛從五品副千戶大人。這時候程青看了一眼他仕途上最強勁的對手甘左嚴,不滿地將頭轉了過去。他剛才看見甘左嚴又長出了一把胡子,那幾乎是一堆更加雜亂的野草。

一直到黃昏,夕陽像潮水一樣漫過來的時候,甘左嚴才將春小九平穩地放在土坑中,並且在春小九的身上撒滿了鮮花。甘左嚴沒有來得及填土,他隻是覺得需要躺下來,於是他俯臥在了春小九身上,眼淚不停地滴落在春小九的臉上。他緊緊地抱著春小九,仿佛要把春小九按進自己的身體裏麵去。那個孤獨而美妙的土坑,很快就被漆黑的夜色淹沒了。夜蟲在這時候瘋狂地鳴叫了起來,甘左嚴還聽到了黑暗之中的風聲,像是有人在哭。

福王朱常洵記得,那天的後來,父皇指著火星冷卻的風塵裏告訴他以及駱思恭的兒子駱養性:世間很凶險,人心隔肚皮,就比如郝富貴和王老鐵。父皇還說,如果真的就有傳教士利瑪竇嘴裏說的那個上帝,那上帝他為何不把人心直接裝在胸膛外邊?隻要你手指一彈,人心就當的一聲,我們就可以將它叫做當心。

可是朱常洵並不會想到,多年以後,他還是沒能成為太子,倒是駱養性子承父業,成了錦衣衛的又一任指揮使。朱常洵那年最終不得不離開京城,前往自己的封地時,送行的母親和父皇在秋風中落下兩行不忍割舍的淚。因為在國本之爭中敗下陣來,母親鄭貴妃那時十分替他擔心,怕他此去孤獨落寞,失去宮中照應後就前途未卜生死難料。但父皇擦去淚水後就拍拍他肩膀,叫他挺直了胸膛。父皇說,孩兒啊,你去吧,以後的路上沒有什麼可怕的。想想你和父皇一起經曆過的,你就要勇敢。你要記得,我們甚至一起打敗過一隻目中無人的公雞,他就叫豐臣秀雞。

那時,朱常洵看見風中哭泣的母親百感交集,又突然在父皇的玩笑話裏破涕為笑。他於是想,此後的歲月,他和母親及父皇都將是相見時難別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