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2 / 3)

人長大最明顯的標誌是,睜眼說瞎話不再是件容易的事。

你開始有了思想,有了煩惱,也學會了不耐……

還有,破罐破摔。

我一度疑惑,還曾跟禾鳶鸚鵡學舌,想知道她究竟有什麼技能,可以讓那個為了保護我,寧願被揍成豬頭也要繼續學跆拳道的男孩,悄悄轉移視線。

那時我還不認識江忘,其餘要好的夥伴也一個沒有。真的,每次看動畫片都要哭。

好一陣,我甚至把錯誤歸咎於我媽身上。

因為當時新員工入住家屬院,是她自作聰明地與陳媽商量:“老禾外科的,聽說有點本事,院長欽點。這才不到一個月呢,各科室的都去湊近乎了,我們是不是也該去認個門?方便日後相處。”

認門當然不能空手去,於是兩姐妹兒就各自從家裏捎帶了些東西。

我媽送的是點心,陳阿姨送的是兩條魚。

那兩條魚是陳叔叔從魚塘特意釣起來的,為了給陳雲開做勞什子實驗。陳媽沒搞清狀況就把魚送走,等陳雲開回家發現魚不見了,顛顛兒地跑到禾家已來不及。

魚肚子裏,有地西泮。

稍微學醫的都知,地西泮是一種鎮靜劑類藥物。主要用於焦慮、催眠,也可一定程度降低新鮮活魚的新陳代謝。為了實驗地西泮對動物的影響程度究竟幾何,他才央著陳爸給釣了兩條魚上來。

我說過,陳雲開和江忘的性格雖然南轅北轍,但他們都是讀書做研究的料。

然而江忘學醫是陰差陽錯,陳雲開的醫生願望,卻是一直都存在。

因為小時候我走路特別大大咧咧、磕磕絆絆,就算不和小夥伴打架,也總傷痕累累回家。

我隱約記得有天黃昏,我鼻青臉腫地地與他並肩而行,他提過一嘴,說將來做了醫生就能給我治傷。但那會兒年紀小,根本沒放心上。

隻沒想,吃完魚當天下午,禾父就有台嚴苛的手術。

正是那台手術,徹底改變了禾父與禾家的命運。他因注意力不集中,犯了不可饒恕的低級錯誤。

講到這兒你們總算明白,陳雲開何以對禾鳶傾盡全部,這個全部裏包括我。

因為,他愧疚。

他想上門承認錯誤,卻看見中風癱瘓的禾父掀了桌砸了椅,把年僅十歲的禾鳶嚇得躲在牆角哭。他永遠忘不了小少女那場驚天動地的哭泣,那種親眼看著慈父變魔鬼的肝腸寸斷,裂了他一顆心。

“對不起,禾鳶,這三個字我早該給你。我想過騙你一輩子……可是我高估了自己。”

北京公寓的走廊道上,那人姿態從未有過的低。

而此刻,病房裏,禾鳶也隻差沒掀桌子砸椅子。

她指著門口,激動地要陳雲開走,甚至為了激怒他口不擇言:“去吧、去告訴她,屬於她的從來就沒被奪走過!說不定她能感動涕零回到你懷抱呢?她前幾天還對我講,和江忘之間怪怪的,指不定哪天就走到頭。你看,時機多恰好,青梅竹馬兩個人,多年兜兜轉轉還是碰了頭,真是上輩子拯救了宇宙!”

話落,門口有人身形一凜,回顧起那日在香鍋店的對話。

“從一開始,你就做好了最壞打算,是不是?”

不是。她竟然說不是。

那他現在聽見的……究竟是什麼。

等陳雲開離開江忘才現身,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的樣子,一板一眼地告訴了禾鳶兩套方案。

“化療和手術,你傾向哪種?”

禾鳶是外行,本著從小對天才的信任,她全身心信任他:“你覺得什麼好?”

江忘不帶個人色彩分析:“手術根除徹底,但風險高。腫瘤雖然良性,卻長在你脊柱附近,通常是不敢碰的,一不小心……有癱瘓的可能性。不過——”

他緩口氣,“最近附院新引進的儀器精確到微毫,如果你信得過,我可以為你主刀。至於化療,就是傳統流程,會比較辛苦,你要有心理準備。還有,時間線拉得長,不排除有惡化的可能性。”

還真是父女,打斷骨頭連著筋。連遭遇都差不了多少。

“手術吧。”禾鳶咬咬後槽牙,心一橫:“好死不如賴活著。如果一不小心殘了……我手裏還有點積蓄,夠我媽後半輩子。要是手術成功,也許……”

女孩的視線飄了飄,眼眶漸紅,不知想起誰。

也許,很多事,她是可以在時間的撫慰下原諒的。

也許,她的人生,還能擁有更多可能性。

得知禾鳶的基本態度,江忘了悟,提步往外。卻發現陳雲開根本沒走,隻是去買了點粥,打算給禾鳶墊肚子。

他一個眼神,江忘就跟著他下樓,到了住院部小花園。

“我不同意。”陳雲開的開場白幹淨利落,“她根本沒明白,下半生坐輪椅對她究竟有怎樣的毀滅性。她的演藝事業,她的前途,全部都灰飛煙滅。每天隻能像他爸一樣,毫無尊嚴地等著她媽伺候。伺候完大的伺候小的,一過幾十年,她會瘋。”

江忘不動如山,“我是名醫生,隻尊重病人的選擇。”

陳雲開無端扯下唇,“她和月亮一樣,信任你,你一句話怎麼說,完全能主導她的決定。你敢說,自己就沒有一點私心?”

他話鋒一轉,“據我所知,附院正申請成為中國的‘常春藤’聯盟院。一旦成功,地位與京大醫院等不相上下。你們領導層連著幾日開會,也商量這事兒來著吧?”

江忘沉默。

陳雲開:“看一圈下來,附院的優勢隻在腫瘤。想異軍突起,當然得在擅長的領域下功夫。若是此刻,正好有個名氣不錯的媒體寵兒生病,在你們醫院手術治療成功,對你們新引進的設備和技術將是怎樣一種輿勢報道?”

“是什麼讓你覺得,我會為醫院考慮到這麼深厚的地步,不惜犧牲一起長大的朋友?”江忘眼中生黯。

陳雲開意識到自己可能過於草木皆兵了,張張嘴,終道:“sorry,我太怕了。”他說:“不是她不敢接受結果,是我不敢。”

一旦最壞的結果出現,無論他做什麼,禾鳶都不會再開心了。

“但是,一點兒沒有嗎?”

轉身離開前,陳雲開莫名扔下句,“哪怕是為了自己,也沒有?”

顯而易見,若禾鳶選擇手術,最直接的收益方除了醫院……還有主刀醫生。

他本就在川城有聲名,如此一來,身價更是暴漲。別說附院,任何一間國際頂尖的醫療機構都會願意花高價籠絡這樣的人才。

關鍵,他還年輕。

“你以什麼身份問我?”

江忘的冷漠不再遮掩,散漫出來,“病人家屬?還是朋友。”

“兩者皆是。”

“是朋友的話,別再影響她了。”青年緊緊拳頭,無不慎重說:“不要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笑話似地——笑話敢做的事,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公寓。

“哇撒,這個玉米簡直了!”

江忘一進屋,我就從蒸鍋裏給他遞過去一根熱騰騰的,因為太著急忘了拿碗,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敷著燙小跑,才順利送到他嘴邊咬一口。

“又香又糯有沒有?”我邀寵。

他點點頭,“家裏拿的?”他不信我已經進化到可以挑好菜的地步。

“我自己挑的。”

我更得意了,就差叉會兒腰。

突然想起鍋裏還辣著油,我趕忙又往回溜,“等我炒個菜,馬上就能吃飯!”

他接過玉米囑咐,“小心點。”

一切看似都很好,並沒什麼大衝突的意向。於是飯桌上,我忍不住多打聽了下禾鳶的情況。

“聽說她選擇做手術?”

我一邊夾菜,問得不假思索,可對麵忽然傳來筷子落碗的聲音。

“你又聽誰說了?!”

語氣嚴肅逼人,嚇我一跳,夾菜的手僵在半空。

“她……自己……告訴我的……”

江忘瞳孔驟然一鬆,偏下頭,似乎也震驚自己剛剛反應太大了,而我的震驚還沒緩過來。

“你,心情不好?”我追問,“醫院有什麼事?”

他深呼吸一口,“沒事。”接著像難以麵對我似地,迅速起身:“我想起還有點事沒處理,回醫院一趟。”走得匆匆。

聽著過於突兀的關門聲,我安慰自己別多想——

可能事情真的太多、壓力太大,前幾天不還開連軸會議麼?還有,他給禾鳶做手術,壓力一定很大,萬一失敗了……

對,是這樣。

我強行洗白江忘突然的失控,可我再沒有沒胃口,腦子裏就一個念頭——

這次又去哪裏?

什麼時候回來。

瞧著眼前出現的人,常婉目瞪口呆。

那座叫忘憂的大橋好像真能忘憂,江忘上了車沒目的地,鬼使神差叫司機開來這裏。

驚訝隻是短暫的,下秒常婉就明媚地笑開。

“皇天果然不負有心人!”她說:“我幾乎每天晚上都開車來這裏看看,總覺得有一天會遇見你似的。”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真是世上最好的話了。

江忘隻想安靜呆著,沒想偶遇。可一聽她隔三差五就專程跑過來,就為那麼一點可能性,絕情的話便怎麼也說不出口。

“江忘,你不自信了。”

聽完他簡述和我的矛盾,常婉一針見血說,“但是太奇怪了,你優秀過多少人你知道麼?”

“在她麵前我從沒自信過。”

常婉沮喪了一下,“我真搞不懂,她到底有什麼好。長得不是特別漂亮,還牙尖嘴利……”

話沒完,被青年打斷:“盡量別用些不好的詞語吧。”他說,“因為在我看來,你們許多特質相差不大。”

“才沒有!”

常婉激動,“我和她不一樣!如果是我,今天這樣的情況才不會放你走。我會牢牢抱住你,用最黑甜的話溫暖你,給你所有你想要的安全感。所以江忘,你看,星星是不是也很好?”

星星是不是也很好。

但還是有某些地方不一樣,江忘禁不住比較。

至少常婉沒那個女孩有運氣。沒在他最不設防的年紀,給他一把石頭巧克力。

禾鳶的手術進行了半個下午,我和陳雲開在手術室外如坐針氈。

直到進手術室前,禾鳶都堅持不告訴父母,“痊愈的話,為什麼要去添堵?不痊愈,再砸她手上吧。我媽辛苦半輩子,能讓她少嚐點苦是一點。”

陳雲開這回倒很聽話,我也是。

同為兒女,能理解報喜不報憂的心。

手術室內,江忘換上隔菌衣帽,正進行術前報告。

“禾鳶女士,你好,我是你的主刀醫師,江忘。由於手術床較窄,我們將采用安全帶為你固定,別緊張。現在我要核對你的基本信息,請你配合。”

禾鳶知無不言,小心翼翼得像上課被點名的學生。

“手術開始前,我的助手會為你進行行硬膜外穿刺,有點疼。”江忘給禾鳶一個眼神,“堅強些。”

女孩點點頭。

“我知道。”她說,“有人在等我。”

江忘心弦莫名一動。

他忽然想起手術室前晚,他去查指標,禾鳶說得那番話。她說,如果真能平安出來,她打算原諒陳雲開。

“生病了才知道,人生無常,不該將時間浪費在恨一個人身上。我要告訴他,我愛他。我和他回北京,我們以新的麵貌開始。我隻是禾鳶,不是家屬院的小可憐。”

人生無常,不該浪費時間。

手術室裏,江忘好像也在某個微妙的瞬間下了什麼決定。他薄薄的眼簾灑下陰影,埋著堅定。

連續七八小時的專注讓人頭冒熱汗。

行硬膜外穿刺後,禾鳶在指示下偏頭,感覺負責麻醉的助理醫師在她細嫩可摧的脖子上建立靜脈通道。接著是消毒,打麻醉針,頸靜脈穿刺等。

光穿刺步驟就許多項,江忘一條一條盯,任時間嘀嗒響。

晚間八點,手術室門開。

“怎麼樣了?!”

我和陳雲開同時迎上去,看江忘麵罩一摘。

他疑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裏麵有千言萬語,但當著陳雲開的麵,最終都化為兩個字:“成功。”

“你要不要這麼棒!!!”

我情難自控,當著一眾醫生護士的麵就跳他身上去,緊緊熊抱,“江忘,你最好了!”我樂不思蜀。

他不知害羞還是什麼,稍稍躲了下,“身上髒。”可嘴角卻噙著笑,麵上有許久不曾見的溫意。

禾鳶醒來,第一反應是動了動自己的手和腿,才沙著嗓子說出第一句話——

“媽媽呀。”

接著淚流滿麵。

曆劫後的她胃口大開,陳雲開帶來的滿滿一桶豬骨粥她解決得一幹二淨,完全沒有給我留的意思。

“回家吃去吧你!”她過河拆橋,“不對,回去給我們家江忘做點好吃的補補身體!”

???

絕交!

不過那天晚上,江忘是吃得很飽……

我仿佛跟著禾鳶一起劫後餘生,快樂得不行。

一快樂,我就容易放飛,諂媚和主動的勁兒幾欲讓他紅了眼,差點下死手。直累到手指都蜷不動,我昏昏欲睡,聽見有人在耳邊說:“明天我中班,三點下。你隨便在家吃一點,晚上等我回來。”

為了睡覺,我懶得去追究他周末還值什麼鬼班,不斷含糊地答應著。

翌日,江忘果然四五點才到家,手裏有許多我愛吃的菜和一瓶水果味香檳,搞得我有點緊張。

“這陣仗,該不是突然要求婚吧……”

禾鳶還在恢複不能用手機,我隻好找杜婷叨叨,以緩解緊張,“萬一他等會兒突然拿出戒指我怎麼辦?我要不要矜持一點,被答應那麼快?!”

“當然要!”

一會兒,“別了吧,我怕他後悔。”我說。

杜婷連翻白眼的表情都不想發了。

紅酒杯、牛排、蠟燭、我鍾愛的火鍋冒菜……眼看著它們一樣一樣被送上桌,我暗自掐大腿——

是求婚。妥了,妥了。

不行,我一會兒不能表現得太丟臉。說不定他已經在什麼地方放了個DV,電視都這樣演!

但這一生難得的場景,丟臉下也沒什麼?

……

我全程暗搓搓埋著頭,思量即將到來的儀式該怎麼接受。

果然——

“咳、送你個禮物。”

江忘入座,清了下嗓子後從對麵推來個禮品袋。

袋子很小,隻能裝項鏈、耳環、戒指之類的樣子,我已感覺心跳要爆炸。

“你不打開看看?”

“你送什麼我都喜歡。先吃飯唄,涼了!”

關鍵我還沒想好,要怎麼才能表現得不那麼恨嫁!

他想想,“也行。睡覺的時候看更好。”

“……你要不要吃火腿腸?”

我用叉子紮一塊給他,杜絕開始少兒不宜的話題。

倏爾,桌麵上的手機震動了下,是江忘的。它屏幕朝上,來消息時的亮屏閃了幾秒。我見他不過瞥了一眼,迅速鎖屏關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