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 / 3)

我是認真地想算了。

盡管以我自詡聰明的腦袋瓜,能想出一萬種報複方法。但有小蔡的前車之鑒,我不敢輕舉妄動。我不希望他的工作受我影響,不想他成為眾矢之的。

我不願承認這是個弱肉強食的社會,可它就是。乃至於江忘覺得,是自己不夠強大,才沒法護我周全。

“如果今天站在高處的是我,你就沒人敢欺負。”

而我認為,我不需要他單方麵的保護。成長是兩個人的事,沒道理要一個人辛苦。當你哐啷把自己砸對方身上的時候,就算對方不說,那也一定很痛。

隻是我不敢正大光明這樣對他說。

他自尊心強,總竭力想給我什麼,來證明我對他的意義。所以他給什麼,我都受著,看他因為給予而開心。

但今晚,他可能覺得沒什麼能給我了,渾身縈繞著久違的自棄感。

直到睡覺休息時,那股低壓氣息都還沒散去,於是我一如既往發揮我擅長的樂觀,“喂,江忘,我剛剛算了筆帳,你要不要聽?”

洗完澡,我厚著臉皮湊過去,頭倚著青年骨骼分明的背。

“你看,你一年工資積累下來有六個零呢。工作十年的話,就七個零。三十年,就八個零……我的天咧!三十年後,我就可以抱著你的大腿,躍身成為千萬富翁,比我媽的股票還靠譜!”

熟知今晚的江忘不吃我畫的餅了。

他甚至都不想搭理我的天馬行空。

我用若有似無的力度摳著他的背,觀察他的反應,很久很久才盼到他回身。

“可三十年太遠,我想給你朝夕。”

刹那,我感覺嘴裏一陣苦。明明是那樣甜的話。

或許吧,連我都忘記了,這個表麵光鮮、無所不能的男孩,內心有多自卑。

他吃過現實的虧,嚐過顛沛流離的滋味,看過不堪入目的妥協。在他波瀾不驚的外表下,一直藏著一座叫家的廢墟,他曾眼睜睜瞧著它被生活摧毀。

他害怕有那麼一天,某隻摧枯拉朽的手,會忽然伸出扼住我的咽喉,而他無能為力。

他依舊隻能眼睜睜看著,然後瘋。

“你才傻吧,江忘。”

我拉過他的手,附在心口,感覺指尖哆嗦了一下:“隻知道給我,給我,卻不想想,我能給你什麼?”

是的,捫心自問,我能給他什麼?

空頭虛腦的誓言,還是連自己都不確定的以後?

“我什麼都沒辦法給你,江忘。唯一的,就隻有我自己。”

頃刻,一切天旋地轉。

“所以,你們同居這麼久,才……”杜婷一臉不可思議。

我回憶起那些不同於平時淺嚐輒止的吻和撫觸,感覺鼻尖都透紅了,結結巴巴地:“我、我們思想很傳統的好嗎!”

“傳統重要嗎?傳承才重要。”

“……你一個正兒八經戀愛都沒談過的人在這和我談什麼傳承。”

“沒吃夠豬肉,我還沒見過豬跑了?”

我決定和她停止溝通。

再滔滔不絕下去,我可能會告訴她最丟臉的部分。

那就是大清早,我感覺身後脖頸癢癢的,忍不住扭捏作態地說,“不要再鬧了。”

話一完,那人衣冠楚楚地站在我麵前,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崩潰回頭,對上漲停板一雙眼睛,舌頭還一咂一咂。

當然,我知道江忘的鎮定都是裝的。當男孩和女孩,成為了男人和女人,有些心理變化,是不需要像寫檢查報告那樣巨細無遺說出來的,而你就是能感覺到。

“咳、漲停板,不想挨打快到爸爸這兒來。”

我羞憤得暴起,“誰要狗兒子啊!”

震得江忘立得筆直,好半晌緩緩點頭,“行,要別的兒子……”

……

男孩和男人果然是兩種不同的生物。

杜婷和我一起離開的學校,她要回家拿什麼東西,我讓她順便把寢室的被套帶回去給我媽。

上了車,江忘發消息,問我什麼時候到家,說他餓了。

我告訴他冰箱裏有水餃和湯圓,之前超市買的,他居然說不想動。

“好可怕,懶惰也會傳染。”我說。

他隔了會兒才回,“和懶沒關係,就是一個人吃東西提不起勁。”

“那你頭二十年怎麼生活過來的?”

“那是生,不是生活。”

越來越會講話,簡直不想叫人活。

而且他當天輪休,礙於最近情況“特殊”,吃完飯他就非把漲停板往我媽那兒送,說免得它受池魚之災。更過分的是,經過藥店,他居然留意了櫃台兩眼,停住腳。

雖然吧……成年男女……措施必要……但……

我反正感覺自己要瘋了。

“你知道我在家屬院有多出名嗎?你在這附近的藥店買、買東西……你可能是要搞死我?”

江忘很無辜,“我看的是鈣片……”

上次我媽說感覺骨頭脆脆的,好像有點缺鈣。

我最近就跟被驚到的蛇一樣,動不動想歪,但也不會讓江忘好過,於是我一路從小區藥店錘他到家屬院門口。

我爸不在家,和學校幾個老師喝酒去了。

最近領導層有變動,他依舊沒份兒,似乎心情不大好,我媽難得沒管他。

“一把年紀了,難得還指望他一飛衝天啊?平平淡淡也是福。”我媽越看越開。

可往往,老天爺最看不得這種平淡的幸福。總要想方設法給你來點大起大落、風沙卷土。

“請問是林吉利的家人嗎?”

晚間八九點,我媽接到一通陌生的座機電話。

是時,她正逮著我和江忘批鬥我爸的生活習慣多不好,要我倆別跟著學。

“對,我是。”她抽空說。

“你好,我們這裏是中區交警大隊,您的先生發生車禍,正在人民醫院搶救,麻煩你迅速來一趟。”

嘚兒,她像被戳到的青蛙,猛地跳了起來。

“都這輛破車惹的禍!”

手術室外,我媽大有徒手拆了那輛二手桑塔納的衝動。

相熟的醫生老實說,我爸的情況不太樂觀。車輛年生久,防撞性能太差,我爸軋到腳,後續恢複不好可能落下殘疾。

更致命的是,他撞到了行人。

監控顯示,行人有闖紅燈的跡象。我爸為了躲他,猛打方向盤撞路邊欄杆。可車速太快那人被嚇到了,竟返身回頭跑,又巧巧地與他車頭方向一致。

然而有些事掰扯不清。因為我爸,是酒駕。

對方家屬從一到來就吵吵個不停,要我們家給說法,什麼難聽的話都罵盡了。說一千道一萬,他們是弱勢群體,我們也的確理虧,隻能悉數受著。

就是苦了江忘還要一同被罵,於是我努力鎮定地趕他走。

“你明天還上班吧?趕緊回去休息。今晚我肯定在這頭兒不回去了,你早點睡覺啊。”

他沒搭理我,徑直往交警的方向去,不知交談了些什麼。然後躊躇半會兒,給誰打了一電話。

後來交警的態度明朗許多,條條框框給我們講規章製度以及可能承受的後果,要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能不能免受刑責,一要看傷者能否蘇醒,以及蘇醒後的狀況,二要看家屬態度,是否願意簽和解書。”

飛來的橫禍已經讓我媽有些立不住腳。而白天還身處溫室裏的我,連被套都要帶回家給她洗的我,一瞬間感覺自己是她唯一的支柱。她可以倒,我不能。

“行,我們知道了,謝謝您。”

江忘一直牽著我的手。

我攙著我媽,他牽著我,仿佛無聲在說,要與我同甘共苦。

突然我感覺沒那麼害怕了。

那種你倒下去背後有牆的踏實感,讓我勇氣爆棚。

之後我幾乎一周都沒回公寓,倒是江忘每天下班就跑來人院。

我爸第二天就清醒了,傷到腿骨,的確有殘疾的風險,必須做很長時間的複建。對方受害者也醒了,診斷是腦部創傷致昏迷,斷掉六匹肋骨,有淌血跡象。

我怕我媽受委屈,私自和江忘買了水果去探望,果然被傷者的妻子叫到一旁。

走廊拐角,她沒好氣地問,“怎麼個解決法。”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私了……”我努力謙和態度。

若公了,有我爸受的。

對方好像就在等這句話,“你說了能算嗎?”她看我年紀尚輕,半信半疑問。

“您放心,要求若不是很過分,我可以負責兩方溝通。”

然後我得到一開價,各種醫療費誤工費善後費加起來,六十萬。

看我嗔目結舌,她先發製人——

“姑娘,別覺得我們敲竹杠。如今的人誰不金貴?磕著碰著都是、好一場大鬧,別說斷肋骨了,還一斷斷六條!我們這頭也已經谘詢過醫生,恢複得不好,將來我老公的勞動力就徹底沒了,等於我們家攤著一殘廢,擱你你不鬧心麼?好好跟街上走著,遭這破罪。就算,啊,就算他恢複,以後重東西是肯定拿不了的,天晴下雨更疼得不行。六十萬,買他和我們家一輩子,已經算仁至義盡。”

什麼叫巧舌如簧,今兒我算見識到。

“能不能讓一步?”

見我被堵得沒話講,江忘接茬,“您也應該打聽過我們這邊情況,酒駕,負主要責任,沒跑兒。但判決書一出,保險公司這頭我們肯定拿不了多少賠償,鬧不好一分也沒有。她們家就是普通工薪階層,女兒還在讀大學沒什麼社會能力。六十萬,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那我不管。”婦女態度堅定,“酒駕之前就沒想過後果?就你們家的命是命,別人家的都不是?”

我想一如既往擋江忘前麵,沒道理讓他遭槍炮,可他一隻手在身後沉沉地控住了我。

“這樣吧,”

他話鋒一轉,談判架勢全然不像我以為的那樣生疏:“監控視頻和調查報告我也看了,雖然我們酒駕,可您丈夫也確實存在胡亂闖紅燈的情況。如果硬裁,我們鐵定上訴,行人闖紅燈也是要擔少數責任的。聽說您丈夫就職於中區在建的紫金公園,是名種花匠,意外發生當天是在結束工作回家的路上,而你們也打算走工傷鑒定流程,對吧?”

婦女被條理在在的江忘說得一愣一愣,光聽他講話了——

“可申請工傷賠償的原則之一,是傷者並未存在任何違規違法行為,否則就職單位有權免於賠償。我也是名醫生,確實,初步判斷,您丈夫的傷情已經到評殘標準。若我們選擇硬裁,他擔責,工傷賠償那頭就落空了。既然意外已出,大家何不互相體諒著解決爭端?一直拖下去對誰都沒好處。如果你們肯在價格上退些步,我能承諾,我們這方願意擔全責。”

婦女終於有些鬆動。

“那就五十萬,一分不能少了。”

她鏗鏘有力說。

“我們家哪來五十萬……”

雖然感激江忘的爭取,可這個數字對老老實實上班的我爸媽而言,也是天文。

如果家屬院拆遷,獲得的拆遷賠償款倒是能抵。但看這動靜又是鬧著玩,不知猴年馬月去。

“錢的事我想想辦法。”

出了病房,江忘安撫地揉揉我的腦袋。

他能想什麼辦法?他工資是不低,但總不能叫醫院先預支兩年?他自己也得生活、還房貸。

總之那陣子,好像每天都烏雲蔽日。

我媽當然不想眼睜睜看我爸坐牢,以吝嗇出名的她拿出存折,裏麵有他兩辛辛苦苦存的二十萬來萬。剩下的二十來萬,我讓她出麵向陳阿姨開口,可她不。

人就是這樣,關係越近,越難以啟齒。

就像我不希望江忘插手錢的事,因為不想成為對方的累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