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雲開借機送我回家,逃離過兵荒馬亂的追擊,卻沒直麵我的建議。
“你和江忘在一起了?”他問。
一把刀插過來,我差點沒閃過。
“明知故問。那次在北京,我不信禾鳶沒和你八卦過。”
“八卦能信麼?我倆的八卦還傳了二十年呢。”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說這話的語氣裏似乎夾著嘲諷。
“對,在一起了。”我慎重其事承認。
樓梯口,他抄著手沒什麼表情點點頭,“行唄。”他說,“好好對江忘。”
“這句話不該你對江忘講???”
“他會好好對你的,不用講。”
一下子,我覺得陳媽的顧慮是多餘的。
她擔心江忘對我的情感隻是依賴,而非熱烈的喜歡。
可如果連陳雲開這隻豬都早看出端倪,那江忘的表現已經夠明顯了。
不是喜歡,是什麼?
所幸,沉積已久的心事總算得到解決。也許不夠圓滿,但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秀恩愛。
我要告訴大聲全世界,有個叫江忘的男孩,他屬於我。
他關在城門裏的落魄、不自信、偏執……一切負麵情緒,從今我來守。
除夕前夕,我爸開回家一輛桑塔納。
每個男人都擁有關於車的夢想,早些年他就想遊說我媽買一輛,但沒成功。因為我媽工作的地方就在門口,我爸上下班步行也不過二十分鍾,完全沒買車的必要。
誰知道,他老人家偷偷摸摸藏了好幾年私房錢,在那年春節開回來一輛二手的。
“正月初幾還得回鄉下,節氣打車貴,也不好打,有輛車多方便啊。”他感覺自己做了多麼了不起的事。
讓我爸出乎意料的是,江忘居然對車的構造性能很了解。
從北京回來那年他就不聲不響考了駕照,也不知哪根筋被戳到。加上他是一旦接觸某樣東西,不完全弄明白決不罷休的性子,這才陰差陽錯和我爸建立起共同話題。
樓下,江忘幫我爸檢查車輛有沒有出大事故的痕跡、有沒有被調整公裏數,等等。
樓上,我媽和陳阿姨正互相搭手準備除夕的涼菜係。
哦,還有江媽媽。
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
以往,這出戲是我占C位主角。今年,江媽成功搶走我的風光。
幾個女人不知怎麼聊上的,她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給我媽和陳媽科普,怎麼保養能夠讓皮膚延緩衰老。
這話匣子一打開不得了,偏偏她自己就是最好的形象代言人。那家夥,我根本插不上話,畫麵和諧得我以為自己上輩子拯救了地球。
其樂融融的氣氛讓我歡喜過了頭,竟追問陳雲開究竟什麼時候與禾鳶有個結果。
我想著她們家的情況,若多個女婿,或許能改善一點兒壓抑清冷的氣氛。
陳雲開顧左右言他:“她的工作性質特殊,又正值事業上升期。以為都跟你似地,慌忙想把自己嫁出去。”
“我什麼時候說要馬上嫁出去了!”
“你現在一張大餅臉上就寫著一行字:江忘快向我求婚吧。隻要你求,我肯定答應。”
太過分了,我惱羞成怒,隨手撿起遙控器砸他。
他身手利落,堪堪閃過。
“喲,有長進嘛。”我陰陽怪氣地。
小時候我倆總搶電視遙控。他喜歡葫蘆娃,我愛看美少女。
有天我逼急了,掄起遙控器向他砸去,他沒躲過,額角當即腫個包。
如今,已長為高高青年的人表情不屑,“廢話,當年我就能躲過好嗎。”
我覺得他死鴨子嘴硬,“那你怎麼不躲呀!”
“躲了你又會砸。砸不到你就哭,煩。”
他陳述得有些粗暴,卻讓我咯噔一下,但其中的真實成分讓我質疑:“你要真怕我哭,別為了禾鳶欺負我啊。”
陳雲開便無話可說了。
誰不想做天下第一?我也想的。
我希望我愛的人,在他眼中,我就是那個不可取代的唯一,不是之一。
但是,我依然感謝陳雲開年少時的手下留情,沒一個衝動暴起,將我了結在地。否則,我可能就沒辦法遇見那個,從始至終都將我當作唯一的人了。
除夕。
按照川城慣例,從正午就會聚在一起吃團圓飯。
江媽媽應該很久沒感受過這樣的熱鬧。她盡管表現拘束,除了專業再說不上其他更多的,但能看出挺開心,因為她喝了小半杯我媽自釀的葡萄酒。
飯桌上,我愛的蒸螃蟹和烤大蝦離我遠。
為了標榜自己早就擺脫了吃貨屬性,我按耐著,結果江忘和陳阿姨一人夾螃蟹一人夾蝦,同時往我眼前湊。
還好我機智,立馬打圓場:“成年人不做選擇,我都要。”
緊跟著就恬不知恥地把螃蟹和蝦一一裝碗裏。
我爸和陳叔叔對飲,正宗高粱廠出來的白酒,馥鬱醇香。
我爸海量,逢年過節陳叔叔都是趴下的那個。今年有陳雲開坐陣,他不知什麼時候學會的飲酒,舉手投足有模有樣,舉杯喊:“叔叔,擾我爸一命,我替他敬您。”
兜頭往下悶。
我爸見他喝下去麵不紅氣不喘,來勁了,一口一個“雲開”地,開始講述他是如何在酒缸長大,又如何鬥趴以前村裏的小夥伴,陳年舊賬翻來覆去。
“那您太欺負雲開了。”忽然,江忘溫笑說。
我心叫不好,抬頭望過去,發現他果然不自量力地放了個小酒杯在跟前,大有加入戰局的意思。
“小忘,你不是不會喝酒?”我媽下意識問。
他又對著我媽笑,“氣氛好,喝一點沒關係。”
“就是就是!”我爸酒精上頭,在桌子半空揮舞幾下拳頭,大概是要我媽別管太多,“中國人過春節為什麼?就是圖高興!這酒呢,從古至今就是最助興的玩意!”
說完就便頭看江忘,“小忘喝什麼?紅的?啤的?白的?”
江忘給我個“別擔心”的眼神,微一抿唇道:“月亮說,成年人不做選擇。”
嘩地,在座大人們感覺心髒受到了暴擊,頓時被一碗狗糧給喂得不行。
這家夥!
幹得漂亮。
我爸媽本還擔心,我倆的個性搞不到一塊兒去。可江忘當眾這麼一講,等於是宣布,在我倆的相處中,是我占上風。
並且,他願意聽我的話,讓我占上風。
隻是他那點能耐,哪兒能跟酒缸裏遊泳的我爸比。
我爸的家鄉就是五糧液最著名的生產地,距離川城並不遙遠。他常有事沒事溜回去,約三朋四友出來喝幾口。
江忘與陳雲開不同,屬於喝酒上頭的類型。
團圓飯吃到尾聲,他一張臉已然通紅,卻還直挺挺地立著腰板假裝沒事人。
“兄dei,還OK嗎?”我故意用本土話揶揄他。
江忘倒實誠,“我有點醉了。”他說。
“那去休息一下?”
“你房間嗎?”
看把他美得,“沙發!”
結果我爹和他喝過一頓酒後,早已知己惜知己,立馬跳起來斥我:“沙什麼發?你的狗窩遲早見人啊。”
當著這麼多人的麵……
包括老想著看我笑話的陳雲開……
我不活了!
到晚飯時間,江忘還沒有蘇醒的跡象。
我不忍心叫他,悄悄咪咪去廚房給他留了一份飯菜。
等聯歡晚會差不多開始,大人們卻稀稀拉拉散去,呼朋喚友地說要通宵切磋國粹,為了守歲。正當我和陳雲開大眼瞪小眼地發愁,怎麼打發接下來的時間比較好,杜婷給我打來電話。
“出去放煙花啊!”
她在那頭興高采烈地,旁邊還有劉萌萌的聲音,邀功似的口吻:“我爸倒騰了一個後備箱的煙花!”
我狐疑,“今年市裏不是禁止燃放?”
“所以我找了個好地兒,出來就知道了。”
到底是熱鬧的節氣,我禁不住誘惑,推門進去看江忘的情況。
他眉頭微蹙,應該還有些難受。我試探性地在他耳邊輕言細語問:“去放煙花嗎?”
床上的人安靜了三秒,後猛坐起,強打精神:“去。”
陳雲開做事越來越有分寸,方方麵麵,我都能感覺到。他約莫料到晚上我可能不安分,故意沒沾酒精,好此刻充當駕駛司機。
不過,誰坐副駕駛,又是個值得研究的難題。
副駕駛這東西,曖昧得不行不行的。我又不是真的白蓮花,當然不想惹身腥。
可偌大一個座兒,沒人去,是不是更尷尬了?
正當我內心天人交戰著,江忘卻像我肚子裏的蛔蟲,拉開副駕駛車門坐了上去。
“我身上還有酒味兒,怕醺著她。”
瞧瞧,連找的理由都這麼天衣無縫,我再也不敢說他情商低。
杜婷也開了車,她爸的小吉普,越野性能不錯。我們約好在高速路口彙合,她在前方領頭。
途中經過川醫大後校門,我霎時想起聞多和聞小兩兄弟。
今年的聞家應該異常冷清,桌上擺的殘羹剩菜也說不定。於是我主動給聞多發消息,約他出來參加集體活動。希望他多沾點人氣,能愈合快一些。
就耽擱的那麼點時間,常婉又來作妖了。
常家父母給這兩兄妹定了機票去上海,說過節,其實是陪合作方,順便拉他兩走走節日過場。
常婉脾氣怪,到了現場沒給好臉,返身就定了回川城的機票。
臨到了家裏一個人也沒有,梁欽也和幾個老夥伴組團回了鄉下,保姆更是放假,於是兩兄妹望著黑不溜秋的大房子,哪一個淒淒慘慘戚戚得了。
江忘的手機在我這兒,電話也是我接的,我開著免提湊過去,自然聽了個門兒清。
“我和月亮在一起,現在估計……”江忘看樣子不想惹麻煩。
得了他的態度我已經夠高興,立刻裝大度搶先回:“我們去探月湖放煙花,要來自己導航。”
下了車,杜婷一聽常婉這茬,給我一個“你丫真不簡單”的眼神。
笑話,這年頭誰還不會點孫子兵法!
常放教他妹釜底抽薪,我就不會以退為進?
我越表現大度,江忘越覺得我好,根本不給敵人可趁之機。
“江忘,快來!”
探月湖裏居然有魚,正成群結隊浮出水麵呼吸,張著小嘴一啜一啜地。
愕地,我想起香山上那個青澀的吻,依舊心跳不能自己。
體驗到久違的童趣,我打開手電筒,轉身就去拽聞多和聞小,要他兩跟我下湖去撈。
聞多哀嚎,“你知道今天幾度嗎?”
聞小更加少年老成了,“她顯然知道才拉我倆下水的。”
江忘呢,不忍掃我興,卻實在不放心,於是不知從哪輛車裏翻出一捆繩,跟綁氣球似地一頭套我腰上,另一頭綁著車門。車門旁邊靠著陳雲開,而後他也靠過去。
兩個男人的沉默,終歸有些怪異。
“你真的沒話對我講?”
神奇的是,開場白居然是江忘扔出去的。
陳雲開下意識從荷包裏掏什麼,我無意間回頭望,恰見他手指間星火點點。
“講什麼?”他吐出第一口霧,痞痞地笑,這才有些兒時的痕跡:“難不成要我警告你,必須對林月亮好?算了吧,我才不想她好。你忘了?我倆一見就掐,是上輩子的宿敵,不玩兒青梅竹馬那套。”
江忘沉著地倚著,目光在我的方向,可麵上一貫的閑散溫和,卻不見影蹤了。
“我當然知道,你不玩兒這套。”
青年微側頭,視線終於定定地落在陳雲開臉上。
那眼神裏像有冰錐,能戳破所有偽裝。
陳雲開不習慣江忘這反常的嚴肅,哥們兒式地錘錘對方胸口:“開玩笑。我把月亮當親妹看。要說交給別人吧?是有點不放心。交給你,沒問題。”
“撒謊。”
江忘反駁迅速,言辭鑿鑿:“你心裏想的是:江忘,你可千萬別對她太好——”
“不要對她好,不要讓她過分依賴、別讓她離不開你。如果可以,盡量釋放你的壞脾氣,讓她害怕,讓她受不了,轉身逃到我的懷抱。陳雲開,這才是你的真心吧。”
陳雲開如遭雷擊。
“因為,我曾經就這麼想。”
略微緊張的氣氛中,江忘像準備充分、伺機而動的獵人,隻等獵物落網——
“以前啊,好多好多時候,看見你和她勾肩搭背打打鬧鬧的時候,我都這麼想。偏偏她跟個不倒翁似地,總被你KO,接著滿血複活。還記得十一歲那年,我去醫學少年班?你不甘示弱,想要和我考同所學校。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差點向你投降了。我打算舉白旗,承認你的確比我聰明、比我優秀、比我更受歡迎。十八歲生日那天,她蹦蹦跳跳想對你講點什麼,我嚇得躲了她兩個月,你知道嗎?我害怕一見麵,她就興高采烈告訴我:江忘,從今往後,我也有人照顧有人掛念了……”
陳雲開的嗓子眼兒堵了。
他震驚於江忘說的話比十幾年加起來都多,也比任何一句都震撼。
“這樣的心情,你有沒有過?”青年的審視漸漸逼人,泛著連我都不熟悉的光。
顯然,陳雲開的答案是沒有。
如果他有,不會一聲不吭去北京。
“那就連一丁點兒的念想都滅掉吧。”
江忘的口吻並非商量,而是勸告:“沒有她,你的人生不過多了些少不更事的遺憾而已,我不一樣。你的可有可無,是我的舉足輕重,牽一發動全身那種。雲開,我擁有的不多。若有朝一日失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
清冷暗夜中,有人的話似卷著寒風。
咻。
倒騰煙花的杜婷和劉萌萌總算成功,將一朵夜雲放上天空,炸出繽紛與璀璨。
與此同時,常家兩兄妹也驅車趕到。
常婉戴著黑色貝雷帽,斜挎小牛皮包,外麵著風衣樣式的呢子外套,整個人看上去嬌眉嫩眼的。她兩眼一掃到江忘,立刻跟打了雞血般竄過去。
警報拉響,我暫時忘記抓魚這回事,順著江忘綁的繩子往岸上爬。
繩子的一頭是我,另頭是他。蕩漾的弧度驚動了正談話的二人,他遠遠打量過來,“抓到了嗎?”
我沮喪地搖搖頭,口氣不自覺有些嬌:“太狡猾了!還好我沒有承包魚塘,否則我都沒法兒拉它們去市場!”
旁觀的陳雲開受不了我這樣,抄手翻白眼道:“對方拒絕吃這碗狗糧,並踢翻在地。”
可在我看來,根本沒有撒狗糧。
我隻是習慣了從江忘這裏尋找認同。他總有一百種方法讓我相信,自己不是傻逼。
那晚的探月湖可真美。
月光投下來的影子,讓我們變得很短。三人並排站一起,就像小時候一般。唯一缺憾是,如今的禾鳶已經是娛樂圈有點名氣的二線女星,過年正是節目多的時候,沒辦法趕回來。
當十二點的鍾聲敲響,我掏出手機給她發賀年短信,她的也踩著點兒進入我的收件箱。
我一下覺得,長大,也不是那麼殘忍。
是時,見我順理成章往江忘身邊一靠,常婉按耐住了激進的腳步,被迫留在杜婷身邊。
後來杜婷對我講,不知道為什麼,看著我和江忘將依未依的背影,她竟油然而生一種不屬於自己的幸福感。或許是因為,別人都在看煙火,而他專注地在看我。
她甚至大言不慚對常婉說:“別費勁了,他兩不可能分手的。”
常婉無厘頭,何以見得?
杜婷就特文藝地直指頭頂,“美麼?”她問。
“夜空看似廣袤、包容,無論什麼色彩塗上去,都仿佛天生與它契合,誰不喜歡?可惜,向往歸向往,夜空卻是沒辦法失去月亮的。一旦失去,餘生就隻剩隱晦了。”
擁有它的隱晦,又有什麼用呢。
開年沒多久,江忘在川醫附院背後搞了間公寓,大概一百平。
一來,家屬院的拆遷工作即將動工,提前給江媽媽找落腳之地,而流動站的宿舍太小。
二來,他決定接下附院的橄欖枝,任職腫瘤科。去了附院,他再流動站待的時間自然少很多,住這裏明顯方便。
起初看完公寓,我罵江忘傻,“隻刷過牆漆,什麼家具都得現添,多麻煩啊?以後再搬家,多少東西都過時了,你肯定也不樂意要,隻能扔掉,太浪費錢!”
聽說當一個人把另個人勾勒進自己的未來中,就會控製不住地為他省錢。
江忘估計也知道這個說法,被我罵了還一下子開心得不行。
他將其中一把新鑰匙仔細地串到我的鑰匙圈上,說話也很仔細:“住著就不輕易搬了,我不喜歡顛沛流離的感覺。”年紀小那會兒嚐夠了個中滋味。
“由得著你嗎?”我邊遊走看格局邊問,“簽的多少年啊?”
“產權應該都七十年吧。”
我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猛一回身,都結巴了:“你買、買的?!”
他好笑地瞅著我,“不然呢。”
江忘尋常開支小。
他吃飯、住宿都是流動站負責,每月還有相對可觀的工資,以及早年參加各種競賽得來的獎金……和我談戀愛後,我又不太像女孩子,成日就圖一口好吃的,不要包包不要衣裳……
鬼咧,那是因為不想給他增加無謂的負擔。結果他在如今水漲船高的川城,一聲不吭買套房……
人比人,真的會氣死人。
想想年齡相差無幾、卻一窮二白的自己……
看出我強烈的落差,江忘蒼白安慰:“沒事。算完首付加裝修,我也窮了,還是房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