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3)

2016。

這一年對我的意義並不重大。

僅有的能讓我記憶深刻的事件,是1月6日,小寒。我終於下定決心,把江忘領回家,因為一場死別——

聞多的母親,炒板栗小攤的老板娘。

川城的小寒有講究,要吃熱乎的東西。我大清早也不知怎麼的,就饞那口軟糯糯的板栗,於是給聞多發消息,問他媽今天有沒有擺攤。

也是臨近春節不遠的日子,學校早放假,我賴在自己的床鋪上不願起。

聞多的消息回很快,說他正應聘某私立醫院的實習崗位,要我自己去碰碰運氣。

“如果沒擺你就往家裏走,她一準給你炒。”

於是我拉上江忘一起,權當約會散心。

那年聞多的弟弟不負眾望,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那股傲慢勁和陳雲開越來越相似,整得我一大人,每次都忍不住和小孩計較,不願在口風上輸給他。

可我和江忘到他們小區門口,卻看見那個在紅榜上威風凜凜的少年,正揣著張白色紙條樣式的東西,迷迷茫茫地站在那裏。

我問他等什麼。

他難得友好,說等他哥。

我覺得無厘頭:“這麼冷,進去等啊!”

聞小給我一個‘難道我比你蠢嗎’的表情:“我媽不讓,門口留了紙條,說等我哥回家才能進門。”

我估計看多電視劇的緣故,隱約覺得這層刻意背後是不好的信息,不由分說要他開了門。

舊鐵門咯吱好幾聲,頭頂抖落鐵鏽。我伸手去拍,沒注意腳下,撞到最前方的聞小。

“聞阿姨!”

發出第一聲驚呼的是江忘。

他鮮少有如此失態的時候,長腿越過我就奔了客廳。

我循聲抬頭,便見房梁吊扇上掛著一人,然後聞小一米七幾的個兒朝我倒過來,砸得我分不出心去害怕。

聞媽媽不幸罹患腦癌,不堪忍受病痛折磨,更不願拖累兩個兒子,從而選擇自我了結。

本來想買安眠藥,但沒有醫囑,藥店不賣給她,沒接受過太多文化的婦女,隻能想出這樣的方式去結束一切——

對不起,媽媽太疼了。

留給兩兒子的僅有這隻言片語,和一串銀行卡密碼。

我曾無意聽聞多提起,聞父是名軍醫,支援邊境的時候出了點意外,英年早逝,卻英名常留。於是聞多的初心和我一樣,也想學醫,無奈分數不夠,這才給調劑到護理。

男生學護理的不多,然而一想到未來能悉心照料年邁孤獨的母親,咬咬牙也就克服了心理障礙。

但是,人生有太多太多意外。

最悲愴之一,莫過於子欲養,而親不在。

那幾日,我和江忘陪著看似鎮定的聞多處理完一切事宜。送走前來吊唁的零落親朋,我們在樓梯間沉默。

“聞小還好嗎?”

我沒經曆過這樣的場合,戰戰兢兢生怕說錯話。

聞多默不作聲點點頭。

江忘想起什麼,從褲袋裏掏出錢包給我,說陸陸續續應該還會來人,要我隨便買點水果放聞家。

他對吊唁流程的熟稔度,出乎意料地讓我的心狠狠一扯。

江父離世的時候,江忘還那樣小,該有多孤單無助?而那個間接害自己離散的罪魁禍首,卻偏偏是他僅有的無法割舍了。

於是他內心想靠近,可他又控製不了生理上的抗拒。

晚間九點的公交站。

“今晚可不可以不回家?”我扯扯江忘的衣袖。

他沒多想。

一年前我就經常出入他的宿舍了,許多次測驗也是他幫我臨時抱佛腳才考過。

偶爾我嫌送來送去麻煩會留宿,他睡沙發我睡床。

最誇張的是今年期末開卷考,生理學老師為了搓搓我們的威風,故意加大難度,“任何資料或參考都能帶進考場,你們能找到考試範圍算我輸。”

然後我帶了江忘。

幾年過境,我和江忘的關係在學校已經不是新鮮秘密,難為杜婷這次為我守口如瓶。

我發誓,公開撒狗糧的事我隻幹過這一次,核心還是為了不掛科。

“確定?”

暖洋洋燈光下,廣告牌被打得透亮,他的眼睛亦如此。

我被卷進看似平靜的汪洋,無比篤定點頭。

“你知道這意味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

平常我能留宿他那兒,是因為在學校,我媽鞭長莫及。如今正放假,我整夜不回家,我媽也不是傻子,不追問出個所以然來怎麼都不會罷休的。

如果我不夜不歸宿,就意味著我們的關係麵臨公開了。

“我考慮好了。”

半晌,我企圖打消他的疑惑。可江忘並未露出我想象中的開心神色,反而若有所思。

到了流動站宿舍門口,躊躇的反而是他。

“月亮,你是不是因為這幾天發生的事有感而發?”

他捉住我的手,好像卡著最後一道關口:“如果你的選擇是出於同情……我其實沒你想象中脆弱。”

我懶得和他囉嗦,搶過他的鑰匙開門就進。

他倒好,跟客人似地,固執地戳在門口當電樁。

“同情一個人,能同情一輩子?”

我沒好氣嘟囔,“非要我說,江忘,我害怕。我怕不抓緊一點,有天會失去你。死別可怕,生離又好到哪兒去?一定要我說出這麼丟臉的話嗎。”

終於,青年眸底的星星緩緩亮了。

當晚,我們其實誰都沒開口,卻第一次默契地抵足而眠。

劇本裏那些糾糾結結的思緒根本沒有,一切都渾然天成,仿佛我們今生注定要這樣共枕眠。

不過我常常忘記,江忘已經是一個不再需要誰保護的大人了,擦槍走火的瞬間時而有。

為了打破尷尬,我故意找話題,他也很配合,告訴我說最近附院又在給他拋橄欖枝,希望他能去腫瘤科成為一名正式的坐診醫生。

明星醫生對醫院績效增長有多大用處無需贅言,自然盛情。

可梁欽認為,他是難得的好苗子,應該醉心於研究。這些研究短時間內興許看不出作用,但十幾年,二十幾年,三十幾年,興許有朝一日,人類能徹底克服癌症難關。

然而話說回來,臨床實踐和經驗也是出真知的重要途徑。

“因為這幾天的事有感而發的人,是你吧?”我巴巴地望著江忘。

他眼角微垂,不發一言。

在此前,學醫對江忘而言,或許真就隻是一門職業。一份可以讓他忙起來,不用管外邊世界如何變化的工作。

但我心中有數,聞媽的事情發生後,真正被影響的是他。

半晌——

江忘:“你說過,我的刀應該救人。我不確定能救多少人,可如果,類似這樣的事情能少一些……”

後麵殘忍的他沒再說。

“但我怕你不習慣。”

醫院人事關係複雜,他光一周巡幾次診就鬧出幺蛾子,要一直待那兒,我根本不放心。

“不進泳池學不會遊泳的。”他言辭灼灼。

良久。

“如果你考慮清楚了,去吧。”我放棄掙紮。

江忘大概驚訝我的立場怎麼變得這樣快,我裝可愛衝他吐舌頭:“因為,這是你第一次用力的爭取什麼啊。”

他恍然大悟,卻矢口否認。

“不是。”他說,“我第一次用力爭取的,是你。”

情話技能瞬間點爆。

對麵人的表情過於誠懇,連我這張厚臉皮都禁不住滾燙,隻好慌忙別開視線轉移話題——

“我要睡了!你唱歌來聽唄,幫我醞釀睡意!”

他說他不會,我說騙人。

“大一新生運動會你唱過的,《月亮惹的禍》。”

“我隻會這一首。”

想來那已經是他所有浪漫心思的巔峰了。

若不是歌詞中帶月亮,又膾炙人口,估計他連這首都不會。於是我不再逼迫,拱到他懷中去,故意曖曖昧昧地惡作劇說:“好吧,那我給你唱一首?”

他一臉期待,我開口就來——

路見不平一聲吼!

嚇得他潛意識往後仰了上半身。

我咯咯笑不停,他卻返身摁住我的頭,長手長腳地將我整個夾住,捂得我快要窒息,完全不若外人麵前溫和客套的臉。

太幼稚了。

可諸如此類遊戲我倆玩得不亦樂乎。

拚體力,我實在不是對手,討饒認輸:“好吧好吧,我重新換一首!”

“好好唱。”

他居然義正言辭警告我。

顯然,我就是這麼聽話的人,所以我好好唱了。

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一個人 在人海浮沉

我不願你 獨自走過風雨的時分

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承受這世界的殘忍

我不願

眼淚陪你到永恒

……

我忘情地唱,感動了自己,卻忘記去看聽的人什麼表情。

我隻是在心裏告訴自己,從此往後,我不能再讓他一個人。

翌日,我家。

三堂會審。

“什麼時候開始的。”

礙於江忘在場,我媽隱忍不發。

她和我一樣沒出息,始終沒學會怎麼對那個叫江忘的小男孩狠下心腸。

江忘可能真有些緊張,沒顧上看我的眼色,老老實實報了時間。我媽一聽,差點心梗,伶牙俐齒的人,一時都不知說點什麼好了:“小忘啊,那江萍、你媽媽知道嗎?”

他眼睫輕垂,“知道。”

???

我唰地回頭看他。

好家夥,這麼重要的情況居然不上報!

“那她怎麼看?”

江忘喉嚨一滾,“她一直很喜歡月亮。”

我媽開始找速效救心丸。

倒不是驚訝江媽居然喜歡我,而是第一次從江忘嘴裏聽見他叫我的名字,月亮。以前來來去去都叫大哥的。我媽不習慣,就跟當場被人叫了聲丈母娘似地。

不怪她。

我第一次聽的時候也震驚得無以複加,恐怕當時江忘就親過來,我都不見得有那理智推開他。

“可是,你不一直喜歡陳家那小子嗎……”

我媽的戲份還沒完,我爸就急著來搶戲了,“高中為了和雲開坐一塊兒,還沒少背叛你媽,替我打掩護呢。”

明顯地,我能感覺背後的氣場瞬間低走。

哪有這樣坑女兒的?自損三千,傷敵八百,真恨不得當場斷絕父女關係了,好在有我媽解圍。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她瞄我爸一眼,威懾力十足。

我爸輕咳一聲,試探性問:“在成為啞巴之前,允許我說最後一句成不成?”

我們三人直愣愣瞧著他。

“那麼,繼承魚塘的事……就黃啦?”

我快暈倒了。

陳雲開老說我小財迷,看來是我身上有我爸的基因。

敢情我都放棄魚塘追尋真愛了,他還念念不往人家財產?!夠丟臉的。

“叔叔放心,我不會讓月亮受苦的。”

突然,江忘沒頭沒腦說這麼一句,想來他是將我爸的話聽了進去。

我爸坐沙發上,老神在在地沉吟,分不清真假的表情。

“小忘,你的人品叔叔信得過。叔叔呢,也不是什麼攀龍附鳳的角色。我就是有些擔心,我們家月亮從小被照顧得太好,好吃懶做的德性你會受不了。”

嗬,斷絕吧,我生無可戀想。

事實上,斷頭台也沒那麼可怕。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幹脆早砍算了,還能早超生呢。

得虧我媽這位法官大人一時心慈手軟,判我自個兒收拾爛攤子外,沒再多置喙什麼。

走出樓道,我和江忘在門口怪異地站了一會兒,誰都沒說話。

後來還是我先平複心跳,向他做了個high-five的手勢。他意會,抬手同我擊掌,卻在快撤快的那一秒猛地曲了五根手指,將我緊緊扣進掌心。

“可以秀恩愛了。”

難得的豔陽下,他隱忍不發的笑意泄漏,像終於集齊限量版模型的孩童。

家屬院負責打掃的環衛工也很熟悉我倆。見我們姿態親昵,握著掃帚開玩笑,“不會再‘下雪’了吧?”

當年高考完畢,我撕書慶祝,害她打掃一晚上。中途見江忘出現在樓下,環衛阿姨以為我兩小情侶吵架,我才做出過激舉動。

我當即有點不好意思,“抱歉劉阿姨……”

“沒事。”阿姨講,“小忘後來不主動幫我打掃過一次嗎?”

什麼時候?

我用眼神詢問江忘,他不自在側了側頭,阿姨還在繼續回憶:“好像就你十八歲那天吧?我記得清早兒碰見你們兩母女,說去菜市買魚什麼的,晚上還碰見你和陳家那小子買飲料……”

江忘果然看見了,我打算向陳雲開告白的一幕。

一時間,我竟有點厭棄自己。

怎麼就那麼作?連放棄都要搞場儀式,讓他一個人呆在不被察覺的角落受著傷,看著熱鬧的窗,不知去何方。

也是那天,我把江忘的手機來電鈴音給改了,正是五月天那首《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不會再讓他一個人,走過風雨的時分。

科研流動站沒有長假之說,隨時得為了數據回去。我把江忘送到車展,回頭去了陳家。

即便我媽不提醒我善後問題,我也要去的。

眾所周知,我和陳阿姨的關係,就差缺個喊媽的流程。她一直待我如親閨女,並堅持認為,以後我一定會成為他們陳家兒媳婦,與她相處融洽。

可在我心中,不管她對我的好建於什麼基礎,我隻記得,十八歲那年,她送我的那頂小皇冠。

她親自給我戴上說,“打今兒起,月亮就從小姑娘變大姑娘了。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欲握玫瑰,必承其傷。阿姨希望未來你無論遭遇什麼,都永遠記得,你是我們的小公主。”

然後她捅一捅在旁邊翻白眼看戲都陳雲開,“是不是,小王子?”

小王子則看起來快吐的樣子。

……

陳家客廳。

“對不起,阿姨,我可能沒福分繼承魚塘了……”

紅木沙發上,陳媽已經懵了。

“我不同意!”片刻,她擲地有聲,錘座而起。

我嚇一跳,咋反應比我媽還強烈呢。就跟我不是要和別人談戀愛,而是送死去的。

陳媽:“是我們家魚塘不夠大?還是雲開不夠帥?你要喜歡天才,我溜溜就叫他跳級念博去啊,不是什麼大事!”

“阿姨……”我有點方,“不是魚塘大小的問題,也和天才無關。就、就當作是陳雲開不夠帥吧。”

陳雲開:???

不然我能怎麼辦?說我人格魅力不夠吸引他嗎!我也很絕望。

眼見我決心強烈,陳阿姨捶胸頓足,“老天爺,我可怎麼辦喲。以為煮熟的兒媳婦、啊呸,鴨子、啊呸……”

我看她已經語無倫次,趕緊附和:“說我是啥都行。”白眼兒狼我也認了。

誰叫我從小到大意誌力就不堅定,老容易轉移注意力呢。

但也奇怪,幾年過去,麵對江忘,我越看越不膩。

我以前認為,陳雲開輪廓鋒利、花言巧語,很有小說男主範兒。現在卻發現,江忘與生俱來的無辜,和他常常透露出的真誠,才是每個女孩渴望的歸屬吧。

他能給人安全感,讓你產生一種,他完全沒辦法離開你的錯覺。

“錯覺,就是錯覺!”

陳阿姨徹底瘋了。

“江忘不適合你的,月亮。”她極盡勸導:“你們幾個我從小看到大,江忘是很乖,但他太乖了,哪怕在青春期都沒有任何叛逆行為。他比你們更快地過上了大人生活,心智沒你想得那樣簡單。再說,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影響也不是那麼容易消除。興許現在,對,那種溫柔的掠奪方式讓你很享受、很開心。但是快樂過後?熱情被瑣碎的生活消磨殆盡後?一個打內心習慣了獨處的人,是無法兼顧他人感受的,然而婚姻生活最怕遇見冷暴力和不溝通,唉,也不知道你懂不懂……”

看我沉默,她歎口氣——

“總而言之,你不喜歡雲開沒關係,但也別太快一跟頭栽進去,好好考慮清楚。”

說曹操曹操到。

自打陳爸陳媽開啟去北京過年的先例,每年春節前夕,陳雲開就把兩老拐過去,要讓他兩多走動走動,看看世界,別窩在川城當老頭老太太。

“前幾年都是我和你爸將就你,今年你必須回來,上麵老人家有微辭了已經。”

陳雲開這才奉召而歸。

但他沒告訴我回來的事兒。

北京一別,他好像也開始忙起來。經導師引薦,協和神經內科的某專家收他做入門弟子,他手頭的事漸漸不止學校那點,我們的聯係自然而然減少。

陳雲開一進門,見到我愣了下,沒等反應過來,陳媽已經伺候了他一頓小拳拳。

“你是不是我生的兒子?怎麼這麼沒出息!”

見勢不對,我拔腿就跑,剛溜到門口卻被陳雲開一把拎回來,“又給我挖什麼坑了,你說。”

陳媽見他還凶,泫然欲泣的表情拿捏得極好,“你還敢理直氣壯的你,你故意把我兒媳婦嚇跑是不是!你就不能溫柔些?怎麼隨我了?得隨你爸啊!”

陳雲開頭疼,“剛剛不還懷疑我是不是親生的嗎。”

陳媽已經方寸大亂,什麼都聽不進去。就像下了多年的棋,剛要解開玲瓏局,卻被人一把給推翻,說不玩了不玩了。

“你好好勸勸阿姨……”出了門,我說,“再不然,你幹脆老老實實交代跟禾鳶的事情,反正遲早得麵對,我還能做你倆一輩子的擋箭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