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失去了整個世界那樣,茫然無措站在那裏,雨絲片風,寒煙冷翠,那紫鳶花,卻開得盛世繁華,淙淙的溪流聲闖入心扉,他緩緩走上石橋,輕撫她剛才站過的地方,冰冷的石頭卻連一絲溫度都沒有剩下。
手中緊握的繡帕微微拂動,他低頭,怔然看著那兩句詩。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忽然眼中刺痛,溫熱的液體緩緩凝聚,他抬眸,卻聽到耳邊嘈雜的人聲。
“大人,到了。”侍從掀開轎簾,刺眼的光線忽然透進來,他眯起眼,抬手去擋那陽光,驚覺竟是身處轎中。
那小溪,石橋,紫鳶,細雨,寒煙,和那紫衣的女子,都不見了,身上的官服穿的好好的,一絲潮濕也沒有,雙手空空,那一方繡帕呢?為何不見了?
我尤未回神,看著雙手,惶急地四處尋找。
“大人,您找什麼?”仆人見了,連忙問,怕一路上丟了大人的重要的東西。
“繡帕,繡帕呢?”
仆人笑了,俯下身,從大人的衣袖中拿出一方白色的繡帕,上麵繡著一叢翠竹,淡綠的顏色清新怡人,翠竹根根筆直,連一片一片的葉子都工工整整,仿佛是把一叢真的翠竹給嵌上去,可見主人之用心良苦。
他接過繡帕,怔怔地看著,手指撫著那翠竹,不該是這樣的呀,他剛剛看到的,明明是鮮豔的紫鳶花.......
“這是大人出行之時,公主殿下親手為大人繡的,大人一直隨身帶在身上呢。”仆從自以為聰明地討好,誰不知道駙馬和公主恩愛,是天下人人羨慕的才子佳人。
神思漸漸回轉,他掀開窗簾,看了看轎子之外的景色,如今也到臨蒼城下,巍峨的城牆就豎立在眼前。
原來剛才不過一場夢而已,一路舟車勞頓,他做了一個這樣的怪夢,真是怪事。
可是夢裏所見所感,俱是那麼真實,連細雨斜斜打在臉上的感覺都鮮明無比,那淡淡的花香,還有那女子如畫的眉目.......眉目,他驀然驚覺,那夢中,他一直都無法看見那女子的長相,一直都是霧裏看花。
這世上的夢,大抵都是這樣,夢醒來,夢境中的一切都會淡褪,模糊,夢裏的人永遠無法看清長相。
可是,他心裏還是像丟了什麼一樣。
他到臨蒼城幾日,當地官員熱情招待,麵麵俱到,人人皆來奉承這位朝廷中的新貴,娶了皇帝最寵愛的長公主,這駙馬爺日後飛黃騰達,自是不必說,凡是長了雙眼睛的,誰不知道來說兩句好話,送兩件珍寶,爭著在駙馬爺麵前留下一個好印象。
不久之後冬祭,聽說臨蒼城在冬至這一天會有盛大活動,城中祭台會有大規模表演,天還未黑,駙馬便早早到祭台,此時演員在台上準備,管事的一聽是駙馬來了,還有城中幾位高官權貴相陪,忙不迭出來迎接,引著駙馬等人進後台,讓所有演員都上來拜見請安。
後台其實不大,擠了這麼多人早就顯得擁擠,而駙馬卻走走看看,最終在牆上掛著的一幅畫前停下來,看了許久。
那管事一看如此隻好的機會,怎會輕易錯過,連忙上前來解說:“大人,此畫乃是當年轉世青都峰上的天界三太子褚炎為民除害,斬殺為禍人間的花妖的場景,您瞧那畫中的花妖,麵容至今還栩栩如生,歲經歲月腐蝕,已有些看不清楚,不過還是能瞧見那花妖的美貌。”
“花妖?”內心深處一根弦似乎被輕輕觸動了。
管事的笑道:“說起來,這也不知道是幾千幾萬年前的傳說了,不過青都峰上的仙人都承認此事,說那一次三太子將花妖趕盡殺絕,世間便再沒花妖了!”
“既是幾千幾萬年前的傳說,此畫怎麼還能保存得如此完好?”駙馬淡淡一笑,民間傳說,向來如此。
那管事的倒真是有些不解了,不過還是將自己所知說出來:“這事兒說來也確實邪乎,這畫確實一直都掛在這裏,沒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歲月了,不夠有祭台的資料記載,到可以追溯個千把年曆史了。”
“哦?”駙馬此時倒有些興致,反正祭祀未開始,在這裏消磨時間倒也無妨,“那這花妖,是一朵什麼花呢?”
他想,既是能修煉成妖的花,那必定是不同尋常的花,普通花草,隻有短短的花期,自是沒有機會修煉成妖的。
管事的一指放在後台窗邊的一盆花道:“就是那一種花,據說有個溫雅的名兒,叫‘紫鳶’。”
駙馬循著手指看過去,不禁一怔,夢中場景,如同潮水一般湧上來。
窗邊隨風搖弋的花朵,細長的葉片,嬌豔的紫色,和夢中分毫不差。
管事道:“說來也奇怪,已經是冬天,按理說,這花的花旗早就過了,不知為何,今年一直遲遲未開,直至大人來的那一天,這花才緩緩綻放。想來,這話也是有靈性,知道大人您來,便開花迎接。”
他這一通馬屁拍得真是精妙絕倫,幾個官員一聽可就不樂意了,一個小小的管事,風頭竟然能蓋過他們?!扁頭頭腦靈活的官員立刻轉移話題,道:“我瞧著這畫上的女子,當真有傾國之色,不知各位有沒有覺得,這女子長得像一個人呐!”
這一說,官員富紳便立刻細細地朝那畫中女子的麵容看去,仔細觀察,憋足了勁兒,生怕落後別人一步。
終於,有個關於當先說出來:“哎呀!如此之國色天香,與長公主殿下,倒是有七八分相似!老夫有幸進京,曾遠遠見過長公主芳容,確實像!確實像!”
此人這麼一說,大家邊都紛紛附和,有人道:“劉大人,你這可就不對了,咱們長公主身份尊貴,乃天潢貴胄,自是天下仙女下凡,怎可與這一個區區妖精相提並論!”
那帶頭的官員不換不亂,官場裏呆久了,豈是那麼容易就給人抓把柄的?“張大人此言差矣,我是發自肺腑讚長公主美貌,自古以來仙不及妖,仙再美,哪有妖精美豔?咱們長公主有妖的貌美,卻有仙女的品行,公主賢惠美名天下皆知,我可絕無侮辱長公主的意思。”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著實熱鬧。
駙馬站在畫前,細看那畫中女子,雖然畫紙已經泛黃,可是依稀可見那容貌,確實和長公主相像。
他想起當一年,他高中狀元,皇上在宮中設宴,他們一幹中第的學子奉命進宮,當時長公主得蒙聖寵,皇上凡事都由著長公主性子,那天長公主心血來潮,將一幹美貌妃嬪,貴婦打扮成公主模樣,站在禦花園中,讓他們去猜,哪一個是真正的公主。
麵對一群國色天香,氣質高雅的美人兒,眾學子哪裏分辨得出,紛紛躊躇,生怕弄錯了惹怒公主,唯有他,一眼便看出站在中間微笑的她,走過去拿下她手中的花。
皇上龍顏大悅,長公主也芳心暗許,半月之後,皇上親自賜婚,賜他為駙馬,迎娶長公主。
雖隻見過一麵,他卻並無反抗,有人說他貪圖皇家權勢,公主美貌,他混不在意,他隻知道,當初他一眼便看見她,笑靨如花,他便知道,這女子,該是他一生相伴的人。
他並沒有錯,婚後他和公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他常喜歡看她坐在庭中,低頭或刺繡,或練字,那一瞬間天地寂靜,他覺得世上隻剩下他們兩人。
他心中如此深愛著她,片刻不見,便會心慌意亂,一定要看著她綻放笑靨,梨渦淺淺,他才覺得心裏安寧。
此時眼前這幅畫,也許便是巧合吧,說不定幾千年前,果真有一個女子長得像他的妻子,世間如此之大,又有什麼奇怪的?
正熱鬧間,外麵仆從忽然喜滋滋來報:“駙馬爺,長公主殿下來了!”
眾人一聽,紛紛正襟斂衽,收拾玩笑表情,尾隨在駙馬身後,出去迎接長公主。
眾人一走,後台房間裏頓時靜悄悄的,窗外吹來一陣風,將那牆上的畫吹落下來,空氣中搖擺幾下,落在桌上,正擦著桌上的一戰燭火,畫紙脆弱,便一下子燃燒起來,火苗吞噬得極快,隻一片刻功夫,畫中的三太子和花妖,便化為灰燼,風一吹,散落滿地。
而駙馬接了公主,接受眾人朝拜之後,駙馬便附耳在長公主耳邊,低聲笑道:“此處有一幅畫,你看了可莫要生氣,畫中有一女子,原是山中花妖,跟你長得,像了七八分。”
“果真?”長公主年幼純真,心無城府,自有在皇帝皇後恩寵下長大,性子天真善良,並無公主的嬌蠻,一聽有這樣的奇事,便嚷著要去看。
駙馬拉了她的手,兩人一起進了後台,身後依舊跟著官員富紳。
可是原本掛著畫的牆壁卻空空如也,地上倒散落著一堆灰燼,有個小丫頭急急地拿了掃把進來,一看公主和駙馬在此,連忙跪下來,頭也不敢抬。
駙馬怔怔看著地上那堆灰燼,問道:“為何會這樣?”
小丫頭戰戰兢兢回答:“奴,奴婢不知,奴婢剛才進來,便看見這畫已成了灰燼,奴婢想還是趕快打掃幹淨,以免壞了公主和駙馬的興致。”
“既然這樣,想來,我和這幅畫並無緣分。你起來吧,這事不怪你,趕快打掃幹淨吧。”公主寬容待人,身後眾人立刻開始馬屁橫飛.......
祭祀開始,看著三太子將花妖斬殺於劍下,駙馬便有些不舒服,公主擔憂,便辭別眾人,陪同駙馬一同回去休息。許是這麼多天操勞,沒有好好休息,駙馬一進房中便睡下,公主見了,便也梳洗寬衣,一同躺下。
外麵煙火絢爛,照亮了整片天空,她在喜慶煊赫的熱鬧中,擁著心愛的夫君入睡。
夢中煙雨如愁,絲絲冷雨落在皮膚上,他站立的地方是前幾天夢中見過的石橋,他站在上麵,舉目四望,處處朦朧。
忽然間視線中出現一點點紅色,濃豔至極,慢慢近了,火紅之下是一片淡淡的紫色,款款走近,紅紙傘下,素顏如雪。
他連呼吸都滯住了,這一次清楚知道是個夢,一絲迷茫也沒有。
“姑娘,你究竟是誰?”他望著那朦朧的麵容,保持一貫的冷靜從容。
她偏了偏油紙傘,忽然輕笑:“我是誰,你再也不會知道了。”
他快步走下石橋,一步步朝著她走去,她就站在那裏,衣擺被風吹得飄起來,嫋嫋娜娜的,一步也不後退。可是他走了許久,卻發現離她還是那麼遠,周圍的景色都沒有變過,煙青色的霧氣,將一切模糊得恰到好處,既看不清她的模樣,卻也不是什麼都看不見。
“公子,我曾欠你一樣東西,特意來還的。”她幽幽地說,聲音嬌柔動聽,可是仔細聽來,卻帶著一股清冷哀傷。
“你欠我什麼?你我從未相識。”他篤定地說,越發覺得這個夢荒誕不經。
她低聲道:“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隻是一顆心罷了。”
“你說什麼,一顆心?姑娘.......”他失笑,一顆心怎麼會輕易欠下?可是他還沒笑完,那女子便將手伸進胸口,鮮血並流,她血淋淋掏出一顆紫色的珠子來。
“我們不過來人世尋一顆心而已,尋到了,我卻覺得不開心,我想,還是應該交給你,因為這樣就不會痛了.......”她捧著血淋淋的‘心’,哭得淒惶哀傷,令人動容。
心底的震顫,酸澀,痛苦,一並流瀉出來,他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你,你瘋了,你瘋了!”
她淚水漣漣,手上撐著的油紙傘掉在地上,雨絲毫不留情打濕了她的臉龐,和衣服。
“你別害怕,還了你這樣東西,你我以後,便可再無牽扯,你拿著。”她將手心裏血淋淋的‘心’一拋,拋到他麵前,他哪裏敢接,一閃身,那顆‘心’便掉在地上,滾進泥水裏。
“我.......”他不知該如何是好,望著泥水裏滾動的‘心’,想撿起來,卻不敢撿。
她怔了片刻,忽然笑道:“你不要,便這樣扔了吧。”她撿起地上的紅傘,重新撐好,雨水順著黑色的發絲一滴一滴滾落下來,煙雨中,她像淒豔的女鬼,望他一眼,滿目情深:“再見,以後生生世世,你我,再也不會相見了.......”
她轉身,一步一步,糾纏著煙雨,漸行漸遠.......
他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坐起來,是現實的房間,暖暖的帷帳,熟悉的熏香,夢中的煙雨,像是從未出現過。
長公主被他吵醒,見他滿頭是汗,緊張問:“相公怎麼了?可是被夢魘了?”
他茫然搖頭,卻悵然若失,對賢惠的妻子溫柔一笑:“沒事,不過是個夢而已。”
長公主靠在他懷裏,幸福婉轉,含羞帶卻,他低頭望去,如花美眷,善解人意,這是他深愛的妻子。她已有三月身孕,專程趕來告訴他,他喜不自勝。
可為何.......
卻覺得這一切和他沒有關係,他心裏,空了好大,好大的一塊,無論多少金銀珠寶,珍饈美食也無法填滿。
看著妻子,他總會恍然覺得是另一個人,但那一個人是何模樣,是誰,他卻完全不知道.......
夜闌人靜,他擁妻入懷,四時花開,年年正好,這一生平淡無奇,其實已足夠圓滿。
他還求什麼?再沒有什麼可求了…….
他不知,窗外月中,有人淚如雨下.......
嫋嫋身影淡入夜色,一把豔紅油紙傘,一身淡淡紫衣裙,黑發垂肩,走的遠一些,她幽然回頭,眉目如同畫裏一般,淡淡煙籮,脂粉不施。望著窗紙上映出的身影,她輕咬一排貝齒,翩然轉身,衣袂飛揚,融入一片清冷月光之中。
秋風多,雨和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