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憂傷之眼(2 / 3)

不必再去問“他們”是誰。前段日子裏削弱了俄國專製統治基礎的武裝暴動盡人皆知。

他站著,沉默片刻,打量著照片上那張相當嚴厲的麵孔和灑脫的簽名:波利契夫。

“若說您不應當生活在過去可是有點殘忍。”他最後說道。

“我就是因為這個才來到比亞瑞茲的。來往不斷的各色人等應該對我有所幫助,令我最終能擺脫那一切吧。”

“有幫助嗎?”

“有點。但那隻是些生活表麵的東西——從我身邊走過,卻不能觸及我的內心,在卡西諾玩賭也不過是為了置身於歡樂的人群中,我從不曾——也無意和他們真正溶為一體。你所看到的一切和這些珍珠,是我昔日生活中的僅存之物了。”她摸摸頸上的珍珠項鏈,項鏈的搭鉤處飾有值錢的祖母綠寶石,“還指望它度過艱苦歲月呢,”她微微聳了聳肩,“這樣的生活我已滿足,有時我——我奇怪自己為什麼還有興趣活下去。”

“胡說。”朱迪森叫道:“你這麼年輕,漂亮——”

“空有其表——”

“漂亮而且生機勃勃。”

他放下照片,走近她。一股盲目的,不顧後果的力量驅使著他,太陽穴砰砰直跳,好像她溫暖的手置於其上。窗外雨點輕敲,應和著他的心跳。

她誘人的手指伸到桌上的瑪瑙盒中,取出一支香煙,慢慢地夾到唇間,這樣慵懶的舉止使她更富魅力。

他點燃火機,她彎腰去吸火。他突然低下身,讓她那一頭成熟的淺色美發貼到他的臉上。它有一種奇特的絲綢的質感。摸起來像緊密的蛛絲。這種感覺真是奇怪。對一個旁觀者而言,她是塊大理石,盡管她的皮膚如天鵝絨般柔軟。

他仍舊讓打火機燃著,好使一層朦朦朧朧的火焰形成一個光圈環繞在她頭上,她抬起頭,透過這個光圈,他們的視線相遇了。像一陣電流擊過,他的四肢都綿軟了。房間裏,隻聽得見他砰的一聲關上打火機,又把它投進口袋裏的聲音。

“您把自己鎖在這兒,像個修女,”他發覺自己在耳語:“拒絕給自己生活的權力。”

“有什麼值得生活下去的嗎了?”

“很多啊,您會是這世界上最後一個沒有男伴的單身女人。”

“也許您是出於一個男人的愛意才這麼說的,我已經六年沒有愛了。我們國家的人——令我蔑視。奴隸成了貴族,貴族淪為奴隸,仰仗有錢女人的鼻息過活。”她把香煙按在煙灰缸裏揉碎。“罷了——我一點也不需要他們。”

“告訴我,”朱迪森說:“今夜您是真想讓我陪您回家呢,還是僅僅出於禮貌?”

“我不會出於禮貌而勉強自己。”

“不過您一定知道我是故意跟您接近的,從一開始就知道,那次您看到我正在注意您,也許就已經猜到——”

“也許我猜到了。”

“我不是那種見到一張新麵孔就陷進去的傻瓜。”

“我知道。”遙遠的聲音回答道。

“您有著一切,把它們給予一個男人,讓他愛慕您,喜歡您。”

她沉默著,手指還在瑪瑙盒中摸索,眼睛卻沒有離開他。

“再這樣下去您會發瘋的”他懇切地說。

“我覺得現在我們就有點瘋狂,陌生人,被暴風雨趕到了一起,瘋狂啊——”

“隨它去吧,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幫你脫離所有這些不幸,就一個機會。我能做到的——使你幸福——給你一個女人所應得到的一切——”

“隻要我想要我會有情人的。”她粗魯地插嘴說:“但我不會為了錢——去找一個情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並不是試圖買你。你也不是那種男人要買的女人,而我確實想要你——你的聲音——你的撫摸。”

她從瑪瑙盒中捏出一支香煙,依然懶懶的慢慢舉起它。

朱迪森伸出手。

“請不要吸煙,現在不要。”

“可你得走了,現在。”

盡管剛才遠遠傳來的自鳴鍾的三下鍾聲已告訴他時間,她的柔聲的命令還是使他渾身一震。

“你不是在下逐客令吧?”他問。

“我必須這樣。現在——你希望留下來的那會兒。”

“你——想讓我走?”

她猶豫起來,不過隻是片刻。

“不,但我們都得有時間考慮一下,以免將來後悔。”

“你不會後悔的。”

“請您——走吧。明天晚上,如果我作出決定——我們再在卡西諾見麵吧。”

聲音淹沒在黑茫茫的風雨之中,燈光突然全部熄滅,朱迪森聽到一聲急促的喘息,又像是被嚇壞的呻吟。他抓住她的兩手,感覺到她交叉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裏顫抖,於是便輕輕地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肩上。

突然,他們仿佛在黑暗中一起浮了起來,她美麗的眼睛充滿了整個空間。他閉上眼,向她的紅唇貼去。

朱迪森·波特走下樓梯時,東方隱隱閃爍的微光正預示著一個燦爛的晴天,街道已經幹了,空氣很溫暖,夾雜著早晨清新的甜香。

朱迪森叫醒還做著美夢的司機,鑽進車裏坐好。啊,他感到自己多麼年輕,像大二的學生,而且毫不為此臉紅。那種風流少年的樂趣自他離開大學後就再也沒有嚐過。嶄新的感覺——同時又很古老,古老如這個世界。至於冒險的勁頭——年輕人魯莽狂熱的激情和浪漫,早已被葬在很多年以前的一個舊夢中了。

所有的把未迪森·波特造就成一個可信的、理智的政治家的素質好像突然間都離他而去了,他置身於一個不知“克製、分寸”為何物的地方,他的同胞們都卸去了假麵,像扔掉一堆廢物,讓祖先們的“精明靈敏”站一邊去吧,讓偽善隨風散去吧。當自由的旗幟在頭頂獵獵飄揚,是聽從它激動人心的召喚的時候了。

那個魅力十足的女人,瑪麗亞·波利契娃,思緒在這個名字上打轉轉,那看似冰冷實則異常柔軟溫存的雙唇,那如芳香的夜雲般籠罩著他們的黑暗,噢,一切都像夢——可它卻又那麼真實!

從今以後,再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他就會回想起今天的。愛情猶如綠洲,在“理智”這片茫茫沙海中,霎時解除了他的饑渴。

想想未來的幾天吧,他們會在卡薩諾瓦、在米沙索爾,在瑞瑟·德·西勃瓦舉行晚宴,在比利牛斯山穀古老而怪異的鄉村酒店長期逗留。

他必須盡快電告他兄弟不要再等他了。他們本來計劃這個月底要共同航海出遊的。好吧,他可以在瑟堡上船。

汽車在他住的飯店入口處停住了。這個飯店是比亞瑞茲的一大景觀。它莊嚴地坐落在環形草坪的中間,由鋼鐵大門護衛,具有中世紀宮殿的尊貴與豪華。

朱迪森向值夜的看門人要鑰匙,他笑著說:

“今天會是個好天,先生。”

“看來是這樣。”朱迪森表示同意。

他走進自己的房門,推開窗戶。大海看著非常慵懶、沉靜,與昨晚上的粗野狂暴全然不同,在短短幾小時裏,情緒的變化是多麼大啊。

他脫掉衣服,舒舒服服地鑽到毯子裏,立刻沉入酣甜的夢鄉。

蠻橫的電話鈴驚醒了他。他坐起身,不大清楚電話是否響過,然後跳下床,向牆上那個小小的話機走去。他不經意地掃了一眼鬧表,發現已是十點一刻。

“朱迪森,波特先生嗎?”

“請講。”

“噢,”雲一般的聲音飄了過來,“很抱歉吵醒您。”

“啊——是你——”

“是的。本不想打擾您,所以直等到現在才給您打電話。您能告訴我——您走的時候,有沒有碰巧看到我的項鏈?”

“您的——什麼?”

“項鏈,我的珍珠項鏈。它不見了,我想也許它,也許它會在您的身上。”

“等等——請等一下。”

朱迪森放下話筒,拿起堆在椅子上的衣服,仔仔細細地抖了個遍。

“連影也沒有。”他告訴她。

“我們都找遍了也沒有發現它。”

“再看看吧,肯定在你那裏的某個地方——也許在沙發椅下邊,或者地毯下邊——”

“我們到處都找過了。”她絕望地重複道。

“別緊張,再找找,係統一點。我處理處理事情,一做完就去幫你。”

她沒說一句話就掛上了電話。

朱迪森好容易抑製住重新爬回床上睡覺的欲望,他的眼神仍然由於困倦而有些呆滯。他無意識地穿上外套,心中有些惱火,為什麼要打擾他呢?那個東西會找到的,女人就是這樣,可憐蟲!一點小麻煩就視為不幸。冷水浴使他的情緒好了些,他叫了早餐,希望咖啡喝完之前即能聽到電話的叮鈴鈴聲,他的願望沒有落空。

“我不是說過你會找到它的嗎?”他愉快地問道。

“可我沒有,我隻請求您費心在來的時候把我的項鏈一起帶來成麼?”

有一刻朱迪森沒有說話,她請求的語調很焦急——可她“請求”的後麵又隱藏著什麼?

“你要——什麼?什麼鬼——”

“什麼地方,我確信,在您的東西中會找到我的項鏈的,它是我僅有的值錢貨而您有許多——”

“看這裏——您在暗示——”朱迪森的話哽在了嗓子眼裏,他不能再說下去。

“我什麼也沒暗示。我完全相信過一會兒我的財產就會回到我的手中。”聲音有些發抖,語氣不是威脅,倒幾乎是鄭重的懇求,她掛上了電話。

他站著,幾乎沒有呼吸,直盯著電話機。這個問題不得不麵對了,他昨晚擁在懷中的女人確實相信他拿了她頸上的玫瑰紅的項鏈走掉了,無論是故意還是偶然,他已說不清楚。電話線那端傳來的疏遠的口氣無疑要使他相信項鏈的確在他這裏,他必須說服她事實並非如此,就這樣。

但是長年的法律經驗以及隨著白晝而來的謹慎使他考慮起一個人空手到她的公寓去的可行性來。

他又檢查了一遍衣服,用力抖了每個口袋。荒謬,整個過程都很荒謬。她應該清楚他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盜竊她東西的人。不,他當然不會到她那兒去麵對這場偶發事件的醜惡場景。

他走向電話。

“我正在等您的信兒。”他聽到她說。

“沒有用,我什麼也沒找著。”

“那麼我得上您那兒,幫你找找。”

“很好!”朱迪森說,“如此就能使您滿意地解決問題了。”

他掛上電話,帶著一種做出決定的輕鬆之感。讓她用自己的手把這個地方翻個底朝天吧。那將會比爭論更快地說服她。不過不能一個人,他不想沒有一個搜巡過程的目擊者、證人,而單獨接待她。從他的地平線升起的羅曼蒂克的芳芬雲朵飄得多快啊!真是奇怪。

他請經理來,講述了昨晚的事情。可是經理,一個法國人,不需要太多細節。

“您和那位夫人呆的時間長嗎?”他輕輕地問。

“幾個小時,您知道,我請您來不是由於喜歡多事,而是因為我一貫謹慎,又是個外國人——”

“我理解先生。完全理解。您很明智。當然——原諒我問這個——有沒有可能您忽略了什麼小地方,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