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塔·維曼
他還從未見過這樣憂傷的、充滿悲劇之感的眼睛,那麼深不可測,與她身穿的黑色天鵝絨長裙十分相配。每天晚上,當她走進卡西諾,默默地挨到一張賭桌前,同樣默默地玩起來,這雙眼睛,便空落落地,似乎充滿著與周圍無關的景象,向著不可知之處望去了。此時,縈繞在他心頭的願望非常強烈,希冀這雙眼睛能夠流露出哪怕一點點默許,接受他對她的愛慕之情。
一個星期來,他每晚都在這所房子裏消磨幾個鍾頭,骰子的拖拖拉拉讓他煩躁。它像個愚蠢、猶豫不決的女人轉啊轉啊,直到停在某個不重要的數字上。“Faites vos jeux。”“Rien nevousPlus。”收賭注的仆役嗡嗡的聲音亦令他心煩不安。
他奇怪她何以不試試巴卡熱(一種紙牌賭博),這種又文雅又緊張的遊戲,卻要玩毫不刺激的輪盤賭呢?但是她總是在十點鍾來到,而且無論輸贏,兩個小時後必定離去。
每個夜晚他都像個訓練有素的仆人,順從而耐心地等著她的出現。當她沿著長廊走來,如裹在霧離飄動的幻影,他的胸中便油然而生一種陌生的騷動感。是的,陌生。在他四十一年斤斤計較、井井有條的生活中,朱迪森,波特還從未允許過哪個女人踏進他的情海深處。
他出生在新英格蘭,他的家族一直是一個著名州府的望族。很早他就為自己製定了兩個目標:成為百萬富翁和美國參議院的議員,如今這兩個願望都已達到。通過給一家頭號報刊的老板提供有價值的法律谘詢,他獲得了足夠的金錢,有了金錢的結果使他實現了第二個目標。
女人作為一個因素在他如此刻板,有規律的生活中是沒有地位的。那些蜂擁在他周圍的女人像嗡嗡嗡的蒼蠅、皆被他漫不經心地拂去。偶爾他也會想想結婚的可能性,但是那必須加諸在他的姓氏之上的東西,又總令他煩惱。在婚姻詩意的旗幟之下,不過掩蓋著令人尷尬的不體麵的生理欲求罷了。
波特的祖先們向以目光犀利,嗅覺靈敏為榮。參議員朱迪森·波特是他家族最好的範例,他以“沉默的朱迪森”聞名於他華盛頓的同行中。即使在最慷慨激昂的政治演講中,冷靜與無懈可擊的外衣也不會從他的肩頭滑落,高傲、冷漠,在任何危急關頭,他依然能夠不失分寸,很有自製。
而現在這種困惑、這種退縮、這種莫名的心跳又意味著什麼?為什麼到倫敦去會見其兄弟的計劃五天前已經定好,他卻依然呆在比亞瑞茲,留連不去呢?
剛進入九月份,遊客們潮水般湧入,比斯開灣聚集著歐洲大陸的旅遊者。一時間珠環翠繞,笑靨如花,香檳酒泡沫四溢,人人怡然自得,卡西諾成了星鬥滿布的天空,籠罩在一片光芒四射的璀璨之中。
就在這繁景中,像盛宴上的幽魂,輕輕飄過那個如此奇怪地攪擾著朱迪森·波特的女人。她常穿的凝重的黑裙似乎令她的纖體不堪其重,淺色的頭發從大理石雕像般的前額對稱地向後彎曲著,蒼白的頸部掛著一串淺玫瑰色的單股珍珠項鏈。她是一幅雲做的畫,又如霧般朦朧。不過,從所有這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絕望神情中,朱迪森隱隱看到一線跳動著的生機,在死灰下燃燒。她使其它的女人相形失色,像虛弱的木偶一般貧乏、呆板和蒼白。
今晚他湊巧占據了她對麵的座位。看到她擱在綠色桌麵上的雪白的手臂,他禁不住心猿意馬,極想伸出手去感知她的肉體是冰冷的,還是溫暖的。愚蠢的念頭。好在她決不可能意識到七天來眼前這個衣冠楚楚、鎮定自若的美國人一直以這種念頭聊以自慰。
他看到籌碼從她手中機械地落下,停在七點上。她總是這樣,選擇一個號碼就用它玩上一個整晚。今晚她贏了。對一個隻冒了五十或一百法郎風險的人來說,這筆贏錢已是個不小的數字,可不管運氣好壞,她眼中的憂傷神色卻不曾改變過。
窗外大雨滂論,遠遠時有雷聲滾過,轟隆隆如一串槍聲。天空被一道炫目的白光撕成碎片,屋中隨即陷入一片漆黑。
寂靜籠罩了片刻,跟著響起了笑聲,好奇的、神經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飄過長長的、黑漆漆的大廳。屋裏一片低語,嚇呆的孩子們本能地發出尖叫聲。好像有拖拖拉拉的腳步沿著打蠟地板走動,盡管大廳裏窗簾都拉著,閃電仍然刺過幕布,把影子可怖地投在牆上。
這隻是瞬間發生的,幾乎同時燈重新亮了。朱迪森·波特瞥了一眼那個女人。她沒有動,臉上卻流露出極度恐懼的神情,她抬手抹了下臉,仿佛要抹去這種表情似的,又往後推了推她的椅子。
朱迪森等她把籌碼兌換成現金,才快步走出客廳。他跟在她身後幾步之外,看她下樓去婦女寄存處。等到她穿過門廊走來,他已站在外麵,正豎起大衣領子抵擋著瓢潑急雨。
他暗暗等待著兩個機會。首先,這樣的夜晚不可能雇到出租車——他知道她自己沒車。其次,她也不大可能在這裏毫無把握地等下去,看有沒有載客到這兒的返程空車。
門房做了個無奈的手勢。朱迪森沒有動,沒去叫醒坐在停車場他的豪華轎車裏打瞌睡的司機。
“對不起夫人,”門房歉意地說:“現在雇不到車。”
他掃一眼停車場的排排轎車。她無望地聳了聳肩,朱迪森聽到她向門房建議打電話到最近的車庫去試試。
他久等的時機到了。他走近門房,表示願用自己的車為夫人服務。
聽到這個提議她轉過身。
“噢,您真是太好了。”她的聲音好像低沉的樂聲,有著如霧的旋律。她的英語說得很慢,字斟句酌,從外國人的唇中吐出,別有一番風味。
直到朱迪森扶她上車,她也沒再多說什麼。
“如果您願把地址給司機,”他說:“他會送您到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這幾乎是個暗示。他確信對她一番好意,她不會以她先乘車回家而讓他等在卡西諾門口作為回報的。何況從情理上也說不過去嘛。
“不過您可以陪著我的,”她很快地說:“當然,如果您願意。”
他塞給門房一百法郎。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舒適、溫暖的轎車駛進暴風雨的茫茫黑暗之中。
朱迪森心滿意足地靠在座位上,他的同伴眯著眼睛坐了一會兒,然後轉向他柔聲說道:“非常感謝您讓我用您的車,更感激您的護送,先生,因為我特別怕——”
“暴風雨嗎?”他插嘴道,回想起她臉上凝固的恐怖表情。
“哦不,是怕黑。”她更正道,“聽起來很愚蠢是吧。可我就是受不了黑暗。它,它讓我窒息,你大概已經注意到——燈滅時——在卡西諾。”
“是的,”他承認,“我看到您嚇壞了。”
“真是不好意思——。”
“您知道我在注意您嗎?”
“是的。”
“這不是第一次。”
“是的——我也知道。”
“您知道我注意您有多久了嗎?”
“大約一個星期吧。”
“我得為自己的無禮向您道歉。”
“不必了。美國人看女人的方式和歐洲人不同,他們不會用眼光剝掉你的外衣。”
朱迪森急忙向雨霧迷離的窗外看去。她知道他的心思集中在她潔白的臂膀上嗎?她迷人的手臂從天鵝絨披風下伸出,離他的手近在咫尺。
“您不討厭我對您感興趣嗎?”他冒險問道。
“不,我隻是奇怪,那麼多明豔照人的女人——您為什麼獨獨選擇了我?”
“她們——全都黯淡無色。”
“我呢?”她問。全無狡詐之情。很坦率。
“很真實,”朱迪森回答,然後再次轉向她。她扯掉罩在頭上的連衣黑色風帽,淺色的長發紛披下來,這沒了她,隻留下輪廓鮮明的側影。
“我對您毫無所知,不知道您是法國人、斯堪的那維亞人,還是——”
“俄國人。”她簡短地補充道,“我叫瑪麗亞·波利契娃。”
他們繞過自由之宮,沿著海邊的林陰大道行駛著。雷聲又一次從遠方傳來。海浪擊碎在岩石上發出巨大的咆哮聲,好像是溺水者的大合唱。
她微微顫抖著。他彎下腰,把蓋膝毛毯拉緊,這個貌似無意的動作使他的手觸到了她迷人的手臂,她的肉體摸起來好似陽光輝照下光滑的大理石。
“這等於什麼也沒說。”她接著講下去,離朱迪森騷動的思緒十萬八千裏。“我丈夫叫康特·阿萊克斯塔·波利契夫,家住在現改名為比徹格蘭德的聖彼得斯堡,我是個寡婦。”
她的直率讓朱迪森感到愉快。他以前曾聽說外國女人喜歡把自己過去和現在的生活築起一道神秘的牆。如果她自願講述自己的情況,那麼,他們的相識自然不會隨這次短暫的行車而宣告結束。他希望不是這樣。
他們拐上一條邊街,在一所古老的,被重新修建成公寓式的舊房子前停下。朱迪森想起身,但她伸出了一隻挽留的手。
“噢——請別,您會濕透的。不介意和我共享一次小小的晚餐吧。”
“如果不使您為難和不便的話——”朱迪森熱切地回答。
“一點也不,每晚都準備著呢。很高興能夠報答您的好意——即使用一種微不足道的方式。”
他扶她下了車。法國司機看看他們的背影,就鑽進車裏,繼續他的被打斷的美夢。
房中彌漫著陳年的黴味,鋪著肮髒的碎地毯的樓梯,在朱迪森沉重的腳步下吱嘎作響。但當她打開二樓上她的公寓的門,朱迪森仿佛踏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神秘的,令人們生活在回憶之中的世界。
這種感覺不是因為房間裏呈現出什麼特別的麵貌,不是因為燭光後暗淡的俄羅斯金聖像,不是因為塵灰的牆上懸掛著的一片片金線織錦緞,也不是因為鑲在已失去光澤的畫框中的幾張照片,而是由於一股懷舊的情緒,它模模糊糊,就跟屋角處那張又長又矮的沙發椅上方掛的斑駁的鏡子似的。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仆人,穿著灰色製服和黑色絲圍裙,走上前接過朱迪森的帽子和大衣。
深紫色簾幕低垂的窗戶之間,有一張條桌,仆人在那兒伺候他們用飯。她穿著拖鞋悄聲地走來走去,仿佛已化作家具的一部分。朱迪森可以單獨和波利契娃夫人呆在一起了。
晚餐相當簡單:冷肉,乳酪煎蛋卷,深玻璃杯裏的俄式茶,沒有葡萄酒。
他們泛泛而談。她旅遊過不少地方。像許多大陸女人一樣,有一些關於歐洲政局的新聞。他也講了講自己的情況,不多,但足以使她不後悔她對他的接納了。
在他們壓低的聲音中,除偶爾交換幾句意見以外,浮動著一種預想之中的,遠離了他們話題的感覺。朱迪森困惑的是如果他做出什麼舉動,她是否會如他所想的一樣做出反應,舊時代男人勾引女人的方式可是與談話全無關係。
餐具撤下之後,女主人點燃一支長煙卷,那雙憂傷的,充滿了悲劇色彩的眼睛忽然與朱迪森的視線相遇了,帶著他所需要的表情:她意識到他是個男人。
“您是第一個到這兒來的男人,”她說。
“不過您總有朋友吧——。”
“我的朋友都走了,”她的聲音慢慢響起,“或者都散去了——在地球的各個角落。”
“噢,上帝,這種生活會使一個女人病態的——孤零零地住著,沒有任何交際。”
“病態!”她呼吸急促,迅速站起來走到壁爐前:“也許您想知道我為什麼怕黑吧。”她拿起一張照片,把它送給朱迪森,照片上是一個身穿沙皇軍隊製服的男人。留著小胡子,眉清目秀。“他們把他從床上搶走,拽著他穿過庭院,把他釘死在十字架上……我想去救他,可門窗都被他們釘死了……那時天真黑啊——像今夜一樣……我隻聽到他的呻吟——”她語氣單調,微弱,卻十分刺人:“那個場麵總在燈滅的時候浮現出來,一片空虛,我想像著他們是怎樣對待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