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八年春,上海,陰雲低垂。富麗堂皇的會館之內,隨著熱烈的掌聲逐漸落下,這場持續近兩個時辰的募捐會也落下帷幕。本次募捐會的發起方為新近成立的“遼東複興會”,由一大批東北籍商賈組成。商會的核心目標,即是通過投資、經貿等商業手段,逐步拿回鹹豐十年之間所丟失的百萬平方公裏的外東北土地。鹹豐十年,英法兩國與大清開戰,一度舉兵進占京師。沙俄以調停戰爭為借口,脅迫朝廷簽訂所謂《北京條約》,一仗沒打,兵不血刃占據了外東北大片肥沃的土地,其中正包括遠東深水大港的海參崴,後來沙俄又起了一個讀起來很拗口的新名字“符拉迪沃斯托克”。近三十年來,隨著朝廷陸續開放關內移民對東北的開發,越來越多在東北安家立業的有識之士意識到,外東北土地的割讓,尤其是天然良港海參崴的丟失,對於東北而言猶如自斷雙臂,發展嚴重受其製約。
沙俄的核心領土遠在千裏之外,受限於國力,無力越過茫茫的西伯利亞平原開發這片遙遠的土地。大片肥沃的黑土無人耕種,海參崴作為地勢險要、水產豐富的優越通商口岸,多年以來也未見沙俄有效開發。有鑒於此,大批東北商號有意效仿列強在東南沿海以商品傾銷、經濟侵略之舉行控製之實的法子,對以海參崴為核心的外東北土地如法炮製,遼東複興會正是在此背景下應運而生的。
為籌集在東北建立工業、開辦礦場的資金,商會派遣代表來到上海,秘密組織了本次募捐活動。隨著募捐接近尾聲,坐在後排的胡雪岩整理了衣冠,起身便要離開,一旁的於澤雲連忙提起雨傘跟上。正在此時,一名商會代表快步走上前來,擋在胡雪岩麵前道:“胡先生,請留步。”
胡雪岩踉蹌了一下,連忙撐住了手杖,這才站穩了身子。自從去年患上了風濕,每逢陰雨天,胡雪岩的關節便疼痛不止,隻能靠手杖維持著行走。於澤雲在身後攙扶著胡雪岩,板著一張臉,對來者的冒失頗為不悅。
商會代表連聲致歉道:“對不住,先生,是在下唐突了。在下隻是想要當麵感謝胡先生的慷慨相助。他日大事若成,商會必不忘先生的仗義援手。”
胡雪岩淡淡一笑,擺了擺手道:“舉手之勞罷了,無須掛念。”
方才的募捐環節中,胡雪岩以個人名義捐出白銀三十萬兩,為全場出資最高的商賈之一。這對正缺資金的商會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也難怪商會代表要親自上來感謝。
胡雪岩道:“這三十萬兩,還有一半是左帥的心意。左帥一生為邊防之事操勞,對朝廷將外東北拱手讓與沙俄一事,也是多有痛心。前些年,西征軍在西北與沙俄交鋒,左帥未嚐不想趁勢,將外東北問題一並解決,奈何朝廷......”
說到此,胡雪岩略微停頓了片刻,輕輕搖了搖頭:“罷了,此事還是不宜多談。”
商會代表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胡雪岩鄭重道:“這筆銀子,還望諸君善加利用,有生之年,在下還是希望能自由乘船前往海參崴。”
商會代表嚴肅地點了點頭道:“必不負先生所托。”
出了會館,街上已是細雨綿綿,於澤雲撐開打傘,護著胡雪岩搖搖晃晃向馬車走去。一陣寒風襲來,胡雪岩身子微微一顫,旋即劇烈咳嗽起來。
於澤雲擔憂道:“掌櫃的,久病未愈,依著郎中的意思,本不許如此奔波,該在家中靜養才是。”
胡雪岩笑了笑道:“眼下上海的生意正在緊要關頭,屬實一刻也不得清閑。待到忙過這一陣,我也是該好好休養身子了。”
於澤雲道:“掌櫃的,年年都這麼說,年年不見消停,這身子哪裏吃得消?”
胡雪岩敲了敲於澤雲的後腦勺,嗬嗬一笑道:“好你個於家小子,這些年翅膀硬了,開始教訓起我來了?專心做事就好,你掌櫃的可惜著這條老命,輕易死不了的。”
說著,倆人來到街邊的馬車前,車邊一道人影跳上來,啞著嗓子笑了兩聲道:“胡先生,又在說大話了,這回可叫本將抓了個正著。”
說話的是王德榜,自前些年隨胡雪岩來到上海辦西征大借款,他便以西征軍與東南資本的之間聯絡人的身份,常年在上海、杭州兩地駐守下來。
胡雪岩微微一愣道:“今日怎是王將軍親自來接?這種小事安排親兵來做便是了。”
王德榜滿不在乎地揮揮手道:“恰好空閑,路過此地,與先生敘敘舊,順便道個別。”
胡雪岩問道:“此話怎講?”
王德榜咧嘴一笑,掀開簾子,又道:“你我非要在雨中閑談麼?先生請吧。”
待到胡雪岩上了車,王德榜也收起調侃的神色,一屁股在他對麵坐下,正色道:“方才本將便想勸先生。先生若是惜命,就不該在這上海街頭拋頭露麵。如今這片地界並不太平,不知道多少雙眼睛在暗處盯著先生呢,實在防不勝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