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那個夜晚之後Apple和凱的關係並沒有變得明了起來。隻是凱若有若無的關心和溫柔的體貼讓班裏的同學經常議論紛紛。這種議論讓凱成為了男孩子裏的焦點,卻讓Apple成了女孩子裏的眾矢之的。看著班裏有活動時Apple孤單的身影凱總是會心疼地皺起眉,然後走過去:“Apple,我和你一起吧。”每到這時Apple總會輕輕地笑:這個男生真溫柔。
元旦前夕學校向各個班級征收節目。
“誰唱歌或跳舞好?現在就去音樂教室報個節目,學校正在登記。”班主任看著講台下一張張淡漠的臉有點無奈。
“Apple。”不知道是誰報出了Apple的名字,她猛地抬起了頭,聽著自己的名字在空氣中顫抖著。
“對,Apple!”立刻有人隨聲符和著,“Apple,Apple!”
Apple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茫然地環顧著四周。凱從後麵輕輕握
住了她的肩膀。
“好,那就你去吧,現在就去,在音樂教室的二樓。”班主任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她可以交差了。
Apple站了起來,向外走去,由於緊張她一直在發抖,但是她不知該如何拒絕著一切。這是她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如此地懦弱無能。她慢慢地向外走著,不知道在她的身後凱英俊的眼睛正在溫情地注視著她。
音樂教室裏聚滿了來排練的演出者,他們一個個談笑風生興高采烈地等在那裏,而Apple隻有一個人,隻有她是一個人。突然間她感到很悲哀,原來自己是這麼惹人討厭,甚至連一個朋友都交不到。但她極力地在掩飾著這種悲哀,時時刻刻都在極力掩飾著,因為她為自己可恥,在她的概念裏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所以她希望能和凱在一起,至少那時她不是孤獨的。
“初二四班。”老師叫到了她的班級。
她走過去,安靜地站在空蕩蕩的演習大廳裏,有些局促地看著負責登記的老師。
“你們班表演什麼?”老師問。
“芭蕾舞,天鵝之死。”Apple聽見自己發出了很微弱的聲音。
登記老師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表演者有幾個人?”
“就我一個。”Apple直視著老師的眼睛,然後轉身,離開。
離開時她還能感覺到老師留在她背上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懷疑也有探尋,仿佛要將她穿透。她就在這樣的目光中慢慢穿過了人群。她學跳舞很多年了,但是幾乎沒有登台演出過,而且也從不想別人透露,這次班裏同學的起哄反而給了她一個表演的機會。但是她還是覺得自己不像個表演者,因為她害怕那種站在燈光下麵對很多人的感覺——那應該是無所遁形的。
凱站在教學樓下等她,她走到他麵前,三樓陽台上他們班裏的同學發出起哄的聲音,凱抬起頭向上看,而Apple卻一直低著頭。
“你還好嗎?我可以去和老師說…
…”
“我很好,我能應付,謝謝你。”Apple打斷了他的話。
然後他們沉默地一起上樓了,凱看著Apple沉靜的側臉,覺得似乎總是有一些很抑鬱的東西在她的眼睛深處,即使是在笑的時候也不曾散去。然而她從來都不會在他麵前表露出自己的脆弱,總是一副沉默而堅韌的樣子。隻有在她睡著的時候她的臉上才有脆弱和無助的眼淚,但是他不知道她那皺著的眉和流下來的眼淚裏到底有什麼。
Apple突然有了一種想哭的衝動,她覺得很累,很想好好休息一下。於是她走向了走廊盡頭的洗手間,凱拉住了她:“馬上要上課了。”她勉強微笑了一下,輕輕掙脫了他的手,固執地走進了洗手間。
在洗手間裏她掏出了一包煙,抽出一支,叼在唇上,點燃,深吸。她幾乎哭了出來,她為自己感到悲哀,她才十四歲,承擔的這一切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女孩來說似乎已經過於沉重了。但是沒有人有辦法,任何人都無能為力。
放學後凱堅持送Apple回家,她的自行車胎已經被紮得麵目全非了。她坐在開的車後架上,輕輕地哼著歌。她的聲音甜美而清亮,很動聽。他們都沒有太多的言語,因為凱在擔心Apple的節目,而Apple則麵臉都是眼淚。
在Apple家樓下分手時凱突然把她抱在了懷裏:“Apple,我要你快樂。”
她把臉埋在了他的肩膀裏,沒有說話,因為她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他很希望她能在自己的懷裏哭出來,但是他不知道,在他背後的時候她已經擦幹了眼淚。
說再見的時候她是微笑的。
站在自己的家門口,Apple突然有一些猶豫,寂靜昏暗的樓道裏她隻能聽見自己疲憊的呼吸聲,酒精的味道似乎已經深入了她的骨髓裏,難以散去。她安靜地坐在樓梯上,看著自己的家門。似乎就在昨天她還坐在父親的膝蓋上看電視,但是事實上昨天父親帶著無比厭惡的神情將一整杯酒潑在了她的臉上。
門開了,淡黃色的燈光打在她的背上。父親探出頭來,目光正好觸到了她的眼睛。
“回來了怎麼不敲門?你媽媽都急了。”父親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她站了起來,垂著眼睛沒有說話。進門時父親把手放在了她的頭上,隔著自己茂密厚實的頭發她仍感到了父親手心的溫暖,原來他手心裏的溫度從未改變過,改變的隻是時間。她把頭埋進了父親的懷裏,發出了嗚咽的聲音,如同一隻受傷的野獸。她聞到了父親身上那曾經十分熟悉的氣味,那一刻,她的傷口無所遁形地暴露在了父親的麵前。畢竟這個男人是她的父親,是一個用自己的生命承擔著她的生命的男人。
“爸爸,爸爸,我害怕。”她像個孩子似的嗚咽著,也許她早已忘記了,她還是個孩子,她隻不過還是個孩子。
父親無言地抱著她,艱難的生活讓他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傷感一點一點地湧了上來,慢慢地將她的心埋住了,讓她也不能再發出一點聲音。
半夜,Apple再次從夢魘中驚醒,頭上和身上滿是汗水。她張大了嘴,用力地呼吸著,沉重的夜幕中她聽見了自己的喉嚨發出了粗重的“嘎嘎”聲,手臂仍然停留在半空中,保持著一個像要把握卻又空洞無比的姿勢,她一定是想要抓住什麼,但是又什麼都沒有抓住。
走到窗前,她一下就拉開了窗子,冰冷的空氣立刻包住了她削瘦的身體,寒冷讓她的呼吸變得貪婪起來。她打開燈,翻開了一個精美的本子開始寫字。她經常在這樣的深夜裏寫字或閱讀,這是她呼吸的唯一方法,隻有沉溺於文字中她才能盡情地呼吸。
形體房裏四麵都是鏡子,凱總是坐在一個角落裏安靜地看著Apple的影子,雖然她從不看他一眼也不和他說一句話,但是他仍然願意靜靜地陪著她。
Apple在音樂中舞動著自己,她希望自己可以找到另一個自己,另一個可以坦然地麵對著無數熟悉或陌生的目光的自己。但是她總是找不到,她還是她,還是那個膽小的近乎怯懦的女孩子,一想到舞台,一想到無數幾乎要穿透她的目光她就會感到恐懼。
演出的前一天晚上,她來到了學校的禮堂,站在了舞台上,隻開了一盞燈,她站在幽藍色燈光裏,穿著白色的演出服慢慢地舒展著自己的身體。舞台下近千張椅子都是空的,在黑暗中隻有凱一個人固執地坐在那裏。他認真地看著她認真地跳,然後用力地鼓掌,單薄的掌聲在空曠的禮堂裏回蕩。
她想象著掌聲和喝彩,但是當一曲終了,凱的掌聲響起時,她站在空蕩蕩的舞台上對著空蕩蕩的禮堂,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繁華落盡曲終人散的落寞,不管在台上多麼輝煌,最終一切都將退去,留下的隻有黑暗和寂靜。她似乎在那一刻懂得了什麼。
燈光很明亮地打在她的臉上,她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幾乎昏倒。台下人頭攢動,近千雙眼睛都在注視著她。她在微微地顫抖。
音樂響起,一刹那,她如同找到了另一個自己似的一躍而起,那個她是個激昂驕傲如天鵝般的舞者,她跳躍,轉動,將自己的心從束縛中解脫了出來,如此優雅又如此不羈。
掌聲雷動的那一刻,她彎下腰,已然淚流滿麵,隻因在音樂響起時她看見了坐在第一排觀眾席裏的母親。
在後台,她緊緊地擁抱母親,上台時,她幾乎垮了下來,但她畢竟沒有。是母親給了她那種沉默的勇敢,縱使再多的傷害和壓力在她身上她也不會放棄希望,如同她的母親。她們都是勇敢而堅強的女子,她們都會繼續生活下去。
元旦之後的一段日子裏Apple一下子成了風雲人物,會有不認識的女生來和她搭訕,也會有不認識的男生傳來紙條。但是Apple並沒有把握這個機會來成為一個好人緣的女生,麵對那麼多曾經在她麵前冷漠或陌生的麵孔突然變得熱情,她無法適應,心中有的隻是厭煩和無奈。
隻有和凱的關係依然如故。雖然她並不太明白事故人情,但是她至少知道“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的道理。至少她知道,什麼樣的朋友是她想要的。
她和凱每個禮拜六的下午都會一起去看一場電影。走在馬路上,他總是走在她的左麵或前麵。他說,在左麵可以替她擋住過往的車輛,在前麵則可以替她擠開擁擠的人群。
隻要你的手在我的手心裏,我就會一直保護你,一生一世。凱認真地看著Apple的眼睛,聲音中似乎還有幾分稚氣,看著他嚴肅的臉,她無言地笑了,想起了自己曾寫過的一句話:誓言也許是誠懇而長久的,但你終於會發現,它仍然是蒼白而無力的。
現在,她已經習慣了她手心裏的溫暖,但是她清楚地知道,早晚有一天,他們會分開,這是誰也逃不開的宿命。
初春周末的晚上,她獨自回家,溫暖的空氣裏彌漫著花朵的味道,甜美而芬芳。當她穿過黑暗的走廊,來到家門口時,發現門是虛掩著的,推開門,客廳裏散落了一地晶瑩美麗的碎片。有潔白的陶瓷,也有剔透的玻璃,潔白的,透明的,印有花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