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凱(1 / 3)

Apple記得那年,那年她第一次遇見凱。

那是初二開學的第一天,經過了一整夜的失眠,她頭痛欲裂,滿腦子都是小說裏的語句和情節,雖然是支離破碎的。一整夜的閱讀是不會產生太高的效率的,那隻是她消磨漫漫長夜的一種方法,一種她極度熱愛的方法。

走在上學的路上Apple的頭腦是麻木的,街上有許多的行人和車輛,整整一個暑假她幾乎一直呆在家裏,她討厭炎熱,討厭喧鬧,討厭麵對那麼多陌生的人。

早上八點就已經是豔陽高照了,人們和車們擠在馬路上各不相讓,車鈴聲,喇叭聲,人們的咒罵聲和催促聲,還有街邊早點攤子上小販的叫賣聲混合在一起,慢慢地擠滿了Apple的耳朵。她麻木地夾在車流中間,隨著車流緩緩地移動。灼熱的太陽讓一切都顯得煩躁而疲憊。

Apple輕輕拉了一下粘在背上的衣服,安靜地看著前方幾乎看不見盡頭的馬路,布滿了人和車的馬路,眼波流轉。那是一雙很黑很亮的眼睛,但是帶著些許的迷惘。在陽光中她蒼白的皮膚幾乎被穿透,青色的血管在皮膚下清晰可見,瘦小的身體被包在一條有一點肥大的連衣裙裏,白色的連衣裙,有柔軟絲滑的質地,那是她喜歡的顏色和質地。

她到達學校時別的同學已經到了,眾目睽睽之下她走進了炎熱的教室。教室裏沒有一個人問候她,甚至沒有任何她打招呼,隻有在她走進教室時出現了短暫的靜默,然後便恢複了正常的熱鬧。雖然班裏的同學都是老同學,但是沒有一個是她的朋友,因為她緘口不談的話題太多了,甚至包括她的家庭。這個沉默的女孩子被其他同齡的孩子本能地排斥著。雖然他們都是孩子,但是Apple那近乎執拗的沉默似乎與其他的孩子有著太多的不同。

所以凱走進教室時第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到數第二排的她。

Apple趴在自己的座位上,很疲勞的樣子,在班裏她已經習慣了被冷淡,這幾乎已經持續了半年,但是她無法習慣同樣持續了半年的失眠。

她聽見高跟皮鞋的聲音,知道是班主任來了,教室裏漸漸安靜了下來,她仍然趴在那裏,美麗的女班主任平時注意的隻有成績極好的乖學生和成績極差但又十分活潑的男生,而她這種成績一般沉默寡言有時又固執得要命的女生一向屬於被忽略的一群。

班主任果然沒管她,隻是說,我們班上新轉來一位同學。然後是一個男孩子清亮幹淨的聲音:“大家好,我叫李凱。”她抬起了頭,觸到了一雙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的主人帶著溫暖的笑容。

班主任將男孩安排在Apple後麵的位置上,那是一個靠窗的座位,由於強烈的陽光而無人肯坐,他坐了下來,毫無怨言。除了Apple,他四周的人都和他搭訕了幾句。Apple又將頭埋進了臂彎裏。過去她是孤單的,今後她認為自己還將孤單下去。直到男孩子的手觸到了她的肩膀。

那年凱十五歲。

他安靜地站在許多陌生人的目光中,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這樣站在陌生的教室裏,這是父母繁忙而不安定的工作的結果。這已經成了他生活的一種習慣,所以也已經無所謂喜不喜歡。他穿著昂貴的白色襯衣和牛仔褲,頭發短而清爽,神情平和。趁著班主任介紹自己的空當,凱環視著教室裏的人們,所有的人都在用探尋的目光看著他,除了一個瘦小卻坐在到數第二排的女生,她默默地趴在桌子上,他隻能看見她略有些零亂的短發和削瘦且蒼白的肩膀。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身上,直到她抬起頭來時也沒有離開。

他坐在了她的後麵,和其他人打過招呼後他伸出了手輕輕地觸到了她的肩膀:“你叫什麼名字?”

她回過頭,由於毫無防備,明亮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眯起眼睛輕輕地笑了:“我叫Apple。”他們的額頭距離得那麼近,她幾乎一下子就記住了他的眼睛,那雙眼睛看起來很英俊。然後她慢慢地回轉了頭。

他看著她又退回了牆壁的陰影中,沉默而孤獨,費力地咽下了其他搭訕的話語。

晚自習下課後Apple站在空蕩蕩的車棚裏對著癟下去的車胎發呆。車輪上的圖釘張揚地嘲笑著她。天很黑,已經九點半了,可是天仍然熱得讓人難受,一絲風也沒有,街上已經沒有多少人了,空蕩蕩的馬路是灼熱的,透過薄薄的鞋底仍然能感覺到陽光灼燒後留下的溫度。那溫度燙得她心裏發空,路邊的法國梧桐安靜的站成一排,至少它們不是孤單的。路燈很昏暗,她赤裸的小腿與裙裾摩擦時發出寂寞的聲音。地上,她的影子被寂寞拉得很長很長。

Apple的家是在開發區唯一的一排公寓樓裏,夜晚的時候公寓的四周都很安靜,公寓前麵的工廠門口種了許多美麗的爬藤植物和美人蕉,大片大片碧綠的葉子和大朵大朵豔紅的花散發著安靜的味道。每天從這裏走過時Apple都要停上一會,那些迷人的植物裏經常可以發現意外美麗的禮物,比如不知名的黃色小花,或者是燦爛的花蝴蝶。Apple的家住在四樓,淡藍色的陽台經過多年雨水的衝刷顏色已經變得頹敗。

她在路口停住了,看見路燈下站著一個女人,她知道那是母親,雖然她還不能看清那張有些蒼老,神情疲憊的臉。

母親每天都會在這裏接她放學,風雨無阻。

當她走近母親時,看見了她臉上有縱橫斑駁的淚痕。

那一年母親已經四十三歲,是個個子小巧,皮膚白淨細膩的女子。一雙形似花瓣的眼睛直到如今仍然瀲灩如水,雖然她曾經有過的青春和美麗已經被時光揉搓得陳舊了。

在少女時代她曾經夢想成為演員,然而時代的浪潮默默地將她的這個夢淹沒在了瘋狂的大海中。她美麗的容貌和浪漫的夢想成了她終身大事的負累,直到二十四歲那年她遇到了Apple的父親。那個並不英俊卻滿腹經綸的男人成了她生活的又一夢想,在她二十七歲那年她和那個大學剛剛畢業的男人結了婚,一年後生下了女兒Apple。

有才華的男人並不一定都是浪漫的,很快她就感到了他們性格上的分歧,一生就這樣成了一個無可挽回的定局。但是看著幼小的女兒她微微笑著麵對著殘酷的生活,她努力地工作,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做著她分內的一切。雖然她已經失去了夢想但是還沒有失去希望。

直到四年前,Apple的祖父的去世將這個家改變了很多。丈夫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婆婆也開始越來越刻薄,而在學校裏一向聽話的女兒也趨於沉默的叛逆,這個天生麗質的女人接受著命運的又一個捉弄,剛剛從一個圈套中走出便走進了另一個圈套,這仿佛是宿命的安排,躲也躲不開。這一年裏,婆婆更加變本加厲地挑剔了,她陷入了一個困境,無盡的責怪和沉重的義務壓得她難以忍受。但是她必須忍受,必須無條件地忍受著婆婆突如其來的責難乃至咒罵,因為她別無選擇。

Apple走過去,伸出手去擦她臉上的淚水。在這裏她們還能隱隱聽見祖母吵鬧的聲音。她抱住了母親:“媽,別理她,她是個瘋子!”她用力地咬著牙,母親在她的懷裏輕輕的抖著,然後母親的眼淚落在了她的肩膀上,無助地破碎開來。起風了,風吹著她們的頭發,原來母親已經這麼老了。她理了理母親花白的頭發,沒說話,隻是沉默的挽著母親向那個被稱之為“家”的地方走去。

開門時,屋子裏出現了一瞬間的安靜,但那惡毒的言語始終都沒有散去。父親坐在客廳裏,用力地皺著眉。Apple一句話都沒有說就回去了臥室,在她對麵的臥室門口,祖母弓著腰,惡狠狠地瞪著母親,就像一隻隨時要至對手於死地的鬥雞。然後她吐出了一串極為惡毒的話語。

這個已經七十多歲的老人是絕望的,幼年時家中的金錢和威望奠定了她一生的虛榮,但是家道敗落時的無助也給了她一顆無法坦誠的心,她總是在被背叛的恐懼和對別人的猜疑中生活,所以她一直都是孤獨的。對生活的yu望一直折磨著她,但是她一生都和一個並不愛自己的英俊的男人生活在一起,過著樸實甚至有些清苦的生活,她一生都在被yu望折磨,然後把這種yu望變成希望交給自己的男人,雖然他並不愛她,但畢竟是她的男人,甚至一直到他們很老了,她仍然寄希望於這個男人。直到有一天這個男人死了,帶著她的一生死去了,她才意識到,他們都老了,已經沒有了希望,而她的一生裏,甚至沒有過愛。於是她帶著絕望傷害著她的親人,傷害著她的兒子,女兒,乃至他們的親人和愛人。其實隻是為了讓他們注意她,讓他們愛她。但是她無法說出自己想要什麼,壓抑了太久的yu望已無法言喻,她已自己的方式發泄著自己的yu望,比如對他們大聲吵鬧,或者大聲咒罵他們,似乎隻有這樣她才會感到快慰。

Apple用力地關上了門,她幫不了母親也幫不了父親,空氣是沉默的,盡管有那麼大的聲音夾雜在裏麵,它仍然沉默得讓人窒息。

很快客廳裏又響起了祖母吵鬧的聲音,中間還夾雜著父親不耐煩得勸解和母親無力得爭辯。

你別想我死,我告訴你,我還可以活一百年呢!你別不安好心,沒用,你整不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