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說:“莫忙,你露一下相,腳也伸出去,等一下你收腳就走,我留下。”
哦,我一下子明白了,這果然比馬上開溜的主意還好些。我馬上也裝作大聲說話,並且把臉歪出門外露了一下,腳也伸在門檻外。我偷偷看一下,那壞家夥還是站在那裏望著,他大概很放心吧:“你們喝完茶總要出來,總把你們盯得住,看你往哪裏去。”
過了一會,小丁給我遞了一個眼色。我就猛然把腳一收,站起來朝街那一邊的門走出去了。我已經走出門外了,小丁還在那裏大聲大氣地說話,好像我還坐在他的麵前似的。他的腳也一直搭在門檻上,叫那壞家夥放心。
我從小街鑽進一條小巷,順城牆走到北門,大搖大擺地走出城去,直奔雙河場小丁的交通站裏去了。
過不多久,小丁也跑回來了。他笑嘻嘻地說:“丟掉了,讓那個瞎貓去等死耗子吧。”
我不禁稱讚起來:“你果然是個機靈鬼。”
他沒有說什麼,從口袋裏摸出紙煙來點上。我想這小家夥應該好好夾磨,對他要求嚴格些,於是我檢查他這次送信的工作。我對他說:
“那天下大雨,渡口封了渡,你沒有把信送到吧?”他沒有回答。我又問他:“那麼你第二天為什麼也不送到呢?”
他有點兒生氣,說:“哪個說沒有送到?”
“那麼,約好第二天回來,為什麼今天早上還不回來,害得我進城來被人家盯梢呢?”
“哦,這樣嘛?”他大概現在才明白我之所以挨叛徒盯梢,是因為他的緣故。他抱歉地細聲回答:“我前天才拿著信上路,就下起大雨來。哎呀,大得不得了,對麵三尺不見人,大顆大顆的,把頭皮都要打腫了。到了渡口,早已封了渡,糟了,過不去了。”
我說:“那你就該轉來,第二天再去嘛。你跑哪裏去了呢?”
他說:“跑到哪裏去了?跑到河裏去了。”
“怎麼跑到河裏頭去了呢?”我很奇怪。
“我到河邊一看,河水正在使性往上漲,浪掀起幾丈高,又吼又叫,好不厲害。咋辦?我把心一橫,莫非這河大水就把我難住了?我脫了衣服,把紙條子用幹樹皮裹了又裹,纏了又纏,塞在我的紙煙盒裏,用我的衣服包起來,纏在頭上,我就下水了。好家夥,浪大水急,硬好像龍王爺派蝦兵蟹將在拖我的腳,一下子把我拖到河底去,一下子又浮起來。我泅了兩裏路,才算泅到對岸,爬上岸去,我差點就沒有氣了。”他說到這裏,還笑一笑。我說:
“哎呀,你怎麼去冒這樣大的險?第二天送也不遲呀。”
他忽然不笑了,嚴肅地皺起眉頭來,說:“你那天不是跟我說了又說,最好要當天送到嗎?”
“啊!好交通!”我高興得打了他一下。我又問他:“後來怎麼樣呢?”
“後來嗎?後來不順手。”他說,“我把信送到王太田家裏,他出去了,問他家裏的人到哪裏去了,說是有事到北鄉去了。北鄉,一匹大山幾百裏,到哪裏找他去?當晚上我找個熟人的地方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去問,還是沒有回來。下午我再去,好家夥!我發現他家門口外邊有人轉來轉去。我看,不對呀,壞蛋動手了呀。這樣看來,我不把王太田在外邊攔住,他懵懵懂懂闖回家,一定要糟。我就隻好在十字街的茶館裏守住,他到北鄉去回來一定從北門進城,一定從這茶館門口過,我總要等到他才算數。”他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他慢慢又把手往口袋插進去,我明白他又想抽煙了。我一把把他的手按住,著急地問他:
“慢著!你先說清楚,到底等到沒有?”
“當天還沒有等到。”他又動手拿煙。我又按住他的手,問他:
“慢著!今天上午你等到沒有?”
“等到了。”他很平淡地說。啊,我的心才算落地了,我出了一口長氣,把手放開。他取出一根煙來點上,慢慢說:
“今天上午,王太田果然回來了。我出去攔住他,把你的紙條子給他,他打開樹皮一看,紙條子倒在,但是已經打濕了,什麼也看不清了。我把壞蛋已經在他家當門神的情況告訴他,他才明白出了事。他說他先下鄉去,明天再來找我,和你接頭。”
“啊!好同誌,好兄弟!”我狠狠抓住他的肩頭拚命地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哎,哎,你把我的架子都要抖散了啊。”他也高興地說。
於是我們兩個決定好好做一頓飯來吃,打個牙祭,表示慶祝。我們正在廚房有說有笑地商量吃什麼,忽然聽到前麵有人推門進來。小丁急忙出去,卻有一個人闖進廚房來了,來人說:
“噫——你們都遭關進籠子裏去了,還在安逸哩!”
我一聽就知道是王太田的聲音,我問他:“你來幹什麼?”
他說:“幹什麼?救命。”
我和小丁都莫名其妙,問他:“什麼救命?”
他把我和小丁拉到廚房的小窗口,往窗外土壩外的小樹林裏一指,說:“你們看嘛!”
我往小樹林裏一看,糟糕!怎麼那個壞蛋到底還是跟上來了呢?那家夥站在樹背後,偷偷摸摸地看,手插在腰裏,顯然還拿著手槍。我問小丁:“這是怎麼搞起的?”
“我也不曉得,尾巴我是丟掉了才回來的呀。”小丁本來是不緊張的人,現在也緊張起來了。我又問王太田:
“你怎麼知道的?”
王太田急匆匆地說:“我早晨碰到小丁後,本來打算到北鄉去的,後來想,還是先和你碰一下頭再去,就拐到雙河場來找小丁。在半路上,我忽然發現在前麵大路上,這個叛徒帶著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在跑。我知道這不是在追我,一定是要到雙河場來了。我從小路抄了過來,在場口外邊,看到那幾個壞蛋在場口的茶館坐定,過一會這個叛徒一個人溜出來,鬼鬼祟祟地,到交通站外麵來了。他大概是先來偵察你們在不在家,才好帶人來動手。我沒有辦法,隻好衝進來告訴你們。”
我對小丁說:“糟糕,你一定是隻丟掉了那個叛徒,卻沒有丟掉頂他盯梢的你不認得的人。”我想,這還是怪我粗心,我走的時候沒有給小丁交代,盯梢可能不止一個人,要丟盡了才能回家。但是現在來不及想這些,現在是想怎麼才能脫險。
這個叛徒很鬼,他站在樹林裏一棵大樹的背後,卻把我們交通站的前門和廚房側門都守住了,簡直跑不出去。我著急得很,過去遇過許多次危險,都不覺得怎麼樣,這一次卻弄得我有些手足失措了。留在屋裏藏不住,衝出去要挨叛徒打槍。怎麼辦呢?
小丁忽然說:“我有辦法。”
我問他:“你有什麼辦法?”
小丁說:“禍事是我惹的,讓我兜起來,我衝出去和他拚了,我和他扭打的時候,你們就往蓼葉溝跑。”
這怎麼可以呢?這樣小丁就要挨他打死,小丁家三代人革命,就剩下他一根獨苗,我怎麼忍心?我急忙阻止他說:“不行,不行。”
小丁又出了一個主意,說:“讓我衝出去先跑,他會來追,等我把他引開了,你們就跑。”
我還是說:“不行,不行,他會開槍打倒你的。”我的心裏很亂,總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小丁著急地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隻要他打一槍,聲音傳到場口去,叫來別的特務,我們一個也跑不脫了。我衝出去,死我一個,跑脫你們兩個,啥子不行?”他說罷就去開廚房的門。我想拉住他,他把手一摔,就摔脫我的手,衝出去了。他從小樹林邊往包穀地那邊飛快地跑過去。那叛徒果然驚動了,跑出樹林去追小丁去了,大叫:“莫跑,站住,不站住我打死你!”他並沒有把小丁嚇住,小丁一股勁往包穀地裏小路上鑽進去。他一麵跑,一麵回頭看,看樣子他是怕引不開叛徒。那叛徒向小丁的背後開槍了:“砰!”
小丁忽然倒下了,我大吃一驚,糟了,小丁被打倒了。叛徒也以為打倒了小丁,又回頭看住交通站的門口,怕還有人跑出去。這時小丁卻忽然爬起來飛跑了。叛徒馬上提槍追去,趁他還沒入包穀地小路,我和王太田急忙衝出去,往反麵的包穀地裏跑。叛徒發覺了,回頭胡亂向我們打了兩槍,還大叫:“站住!站住!”聽到子彈從頭頂嗖嗖兩下飛過去,我們飛也似的從包穀地往蓼葉溝的方向跑去,這叛徒又打了一槍。
我和王太田一氣跑了幾裏路,跑到蓼葉溝的小河邊的渡口,我們一看,糟了,這才叫禍不單行。沒有想到這正是吃晌午飯的時刻,撐渡船的老頭把渡船停在對岸,回到對麵村裏吃午飯去了。前有小河,後有追兵,我又偏不會泅水,這怎麼辦呢?
正著急間,小丁卻忽然從後邊趕來了,他簡直沒有考慮,也不說一句話,就連衣帶褲撲到水裏去了。他幾下就泅過小河,爬上渡船,拿起竹篙就撐了過來,他叫:“快,快上船,他們後邊追來了。”
我們上了渡船,小丁撐,我和王太田劃橈片,幾下就靠攏對岸。我們鑽進了包穀地的小路裏去,回頭就看到叛徒,還有另外三四個提著槍的人追到河對岸來了。他們舉槍對我們亂打一氣。我們伏在地裏爬著走,當然打不到我們。
“他們在給我們送行哩。”小丁笑嘻嘻地說,並且向對岸大叫:“你狗日的有本事過來嘛!”
這些壞蛋當然沒有那樣大的積極性,敢於泅水過來追我們,隻聽到他們站在河邊喊:
“喂——撐渡船的,快來呀!”
我們在包穀地外邊大路上從容地走,小丁一麵打趣地回答:“嗚——來了,你龜兒子等倒嘛!”
我們又小跑了十幾裏路,到了三岔溪。我們往右邊進溪上山,準備回飛仙嶺去。這一路可以說是我們的勢力範圍,黨組織最多。我們順左手溪邊小路走進一個隱沒在竹林裏的小院子裏去,那是我們的一個黨員住的地方,我們想先在那裏歇一下。
我們才坐定,小丁就在那個黨員耳朵邊嘀咕幾句,那個同誌起鋤頭走了。過了一陣,那個同誌起鋤頭又回來了,笑著對我們說:
“我把這些龜兒子指到大路上往西去了。叫他們去追太陽吧。”
小丁打了一個老大的哈欠,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紙煙來,煙已經濕得不能吸了。王太田把自己的煙遞給他一支,他高興地點上。我是不大會抽煙的,卻也非常想抽煙,我向王太田要來一根紙煙,並且也努力學小丁那樣把煙叼在嘴唇上,但是沒有成功,倒把我的嘴皮燙了一下,大家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