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過早飯,正要上路,這個小夥子又跑轉來了,看樣子他一定是把我給他的錢在哪裏飽飽地吃了一頓,滿嘴油水,很有精神。最顯眼的是他的手指上還夾著一根紙煙。他好不自在,我卻感覺十分厭惡,我給他的錢一定是被他花得差不多了,又找我“打瓜削”來了吧。我不高興地看著他。
他一進門來,就說:“我倒忘了問你先生的名字!”他大概以為我是個“壽頭”,現在吃飽了,回來問好姓名,以後說不定還可以從這個“壽頭”的身上刮幾個吧?我對他簡直厭惡死了,我隻把在這個棧房號簿上登記的假名字告訴他:“我叫王樂山。”他還不走,又問:“你先生是到哪裏去?”我很不想回答他,隻是應付地說:“到大巴山裏去。”他高興起來了,說:“那好呀!我也是回大巴山的,我可以給你當個引路的。”
我沒有想到這樣說反而把我巴住了,我到哪裏去怎麼能讓他知道呢?我正失悔救了這個壯丁販子,冤枉給他盤纏錢呢,我再也不想和這種人打交道了。我推說:“你走你的吧,我說不定還要在這裏拜會朋友,這兩天還不走。”
他說:“我就等你兩天。”這家夥簡直是“賴時候”,把我馬倒起,脫不倒手了。我有幾分生氣地拒絕他:“不,你走你的吧。”
他看我生氣的樣子,反倒笑起來,他說:“我這是一番好心,看你這樣兒是頭一回進山吧,這一路關卡多得很,我引路,你可以少遭多少冤枉。”
我還是固執地回答他:“不,我們各走各吧。”
他苦笑了一下,莫可奈何地擺一擺腦殼,走了。
他說的果然不錯,這一帶山裏走路實在艱難,一路上遇到許多關卡盤查,不知道是些什麼人,土匪?團隊?袍哥?弄不清楚,反正都差不多。我硬是遭了好多冤枉錢才通過了。
現在老胡同誌把這個惹不得的壯丁販子竟然介紹來當我的交通員,怎麼可以呢?
老胡還沒有開口,這個叫王定安的小夥子先開了口:“喲,我說是哪個呢?原來是你王先生。你看,我們果然又轉到一起來了。”
我不高興地應付他說:“原來是你?”
我馬上拉老胡出去,問他:“這就是那個叫王定安的壯丁販子吧?”
老胡說:“不對,他不叫王定安,壯丁販子他倒是當過的……”
不管名字對不對,反正我是認得他的,我對這個人的印象壞極了,不能要他,我便對老胡嚴肅地說:“老胡,你怎麼搞的?他要把我也當壯丁賣了,怎麼得了?”
老胡不知道事情為什麼這麼嚴重,莫名其妙。他極力解釋說:“人不可以貌相,你恐怕不識貨吧,這小夥子是金子打成的響當當的角色呀。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丁誌平烈士的兒子,政治上絕對可靠,人又聰明伶俐,給你當交通員最合適。”
我還是不相信,說:“烈士的兒子怎麼習得這樣爛,當起壯丁販子來了?不成話!”
老胡笑著說:“他這個壯丁販子和別的壯丁販子不一樣呀。他是為了我們窮兄弟們頂禍事才去當壯丁販子的。有的窮兄弟被拉去當壯丁,一家人就走上絕路了,他就自動去頂人家的名字。他滑得很,在半路上總有辦法溜掉。他救了好幾個窮兄弟了。他也替有錢人家的兒子頂過壯丁,賣過錢,但是他不是把錢拿來自己用。他隻買幾包紙煙,其餘的錢都拿去周濟那些揭不開鍋蓋的窮兄弟了。你莫小看他……”
“我不會賣你的壯丁的,你放心。就是把你當壯丁給拉去了,我還可以把你頂回來。”這個小夥子走出房來,對我說。顯然的,我對老胡說的話,他都聽見了。他有幾分生氣的樣子,把煙蒂頭丟在地上狠狠地踏滅了。
我萬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個行俠仗義的青年,這才叫做從門縫縫看人,把他看扁了。而且錯誤地得罪了他,我很不好意思。
老胡趕快來解交,說:“來來來,小釘子,人不知,不為怪嘛。”老胡把他拉到我麵前對我介紹:“他叫丁宗平,不過你就叫他小釘子吧。”老胡又轉過頭對丁宗平說:“這就是老馮同誌,你以後務必要聽他的提調呀!”
他馬上就不生氣了,但是,他還有幾分不愉快。我堆起一臉笑容拉他進屋坐下,對他說:“好了,小丁同誌,這一回我們硬是石頭不轉磨子轉,轉到一起了。”我把帶來作應酬用的一包好紙煙打開,抽出一根送給他,他拿起那根紙煙看一下,又聞一下,馬上就笑了起來,好像隻要有好煙抽,一切前嫌宿怨都可以丟掉了。
他抽起煙以後,對我說:“先生,哦,同誌。”我說:“以後就叫我老馮吧。”他接著說:“對嘛,老馮同誌,上回在穀豐場借你的衣服,你拿到沒有?路不好走,我還專門跑了一趟,送給棧房的周哥了。”
我早就把這件舊衣服的事忘記了,我說:“送去幹什麼?誰還稀罕那件爛衣服?”
他說:“說話要算數嘛。”
老胡走了以後,我就對小丁交代在雙河場建立交通站的辦法。我特別強調地告訴他交通站在黨的工作中的重要性,並且告訴他做交通員的工作方法和應該遵守的紀律。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馬馬虎虎的人,他的紀律性一定很差,因此我一再地強調紀律性。我說:“凡是我叫你送的信,找的人,傳的話,你都要準確辦到,不能打馬虎,不然誤了我們的大事,就要弄得同誌們的人頭落地哩。”
他滿不在乎地聽著,並不專心。我很不放心,問他:“我說的你都明白了嗎?”他慢條斯理地“嗯”了一聲。我有些生氣了,但是又不便一來就批評他。
我又重複一遍,他還是那樣愛聽不聽的。說實在的,我真有些懷疑,他這樣的人可以當交通員嗎?但是現在也不便換他了,過一些時候再說吧。
交通站在雙河場建立起來了,名義上是一個山貨莊的轉運站。坐落在場的西頭一個獨立的小院裏,外麵就是田野,人來人往倒也方便。小丁就住在交通站裏,除開表麵上做點收貨發貨的假門麵工作,也沒有多少交通工作要做。一來是這一帶的黨組織才清理起來,許多人都是我親自跑去接談,要傳話送信的事不多;二來是我聽說小丁有時跑進城去大街上坐茶館,和那些壓馬路的“踱神”來來往往,在茶館衝殼子,我實在不放心把重大的事情交給他去做。
可是過了兩個月,我卻不能不把一件重大工作交給他去完成。因為在整理舊組織的過程中,一個叫王太田的同誌由於粗心大意,把一個已經暗地裏叛變的壞蛋拉進黨裏來了。當我和這個壞蛋見麵談話時,一查問曆史他就露了底。不管他怎樣竭力掩蓋自己,但是我看得很清楚。我回來馬上想法查對,他果然是一個叛徒。這是一個十分危急的情況。我的住地他並不知道,但是王太田同誌住的地方他卻很清楚。我估計這家夥見我一再盤問他,發覺鑽不進來,要做壞事了,第一個他想進攻的對象無疑是王太田。我既然也已在他麵前暴露,不好多出頭,就叫小丁拿著我寫的一張小條子進城通知王太田馬上進山。在交通站,小丁是見過王太田的。我告訴小丁說:
“這是救人的事,最好今天晚上趕到,至遲不過明天中午要趕到,明天下午轉來回話。”
小丁也沒有答應一聲,一點也不著急的樣子。我簡直有幾分生氣,救人如救火,他卻滿不在乎,我又趕出去叮嚀他:“你要麻利些喲!”
“曉得了。”他不緊不慢地答應了一聲,走了。
他走了不多久,忽然下起暴雨來,我想這一下糟了。在這山區裏是一下暴雨,河水就陡漲三尺,山洪咆哮著從山裏衝下來,進城的渡口封渡了,小丁今天一定是過不去了。我隻希望明天天晴,渡口開渡,誰知第二天早晨仍舊下暴雨,風叫浪吼,老遠都聽得見,真是焦人!
中午天晴了,山洪來得快走得快,我想下午一定開渡,小丁一定過去了。但是等到第二天深夜,等到第三天早晨,小丁還是沒有回來。怎麼搞的呢?小丁莫非是沒有送到嗎?或者是因為小丁沒有經驗,莽闖進去,落進敵人的陷阱了嗎?我的心真是像滾油在煎,失悔叫這個不大牢靠的人去辦這樣緊急的差事。
我隻好親自進城看看。那個叛徒雖然認識我,隻要提高警惕,我想問題不大。我進城走到王太田同誌住屋的附近了,靜悄悄地看不到一個人,看來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但是經驗告訴我,正因為這樣,必須更加小心。我在附近走一陣,總想看出一個動靜來。忽然,附近一戶人家的邊門偷偷開了,走出來一個人,躡手躡腳的。我一眼就認出,正是那個叛徒。糟了,王太田的住房果然被看起來了。我若無其事地轉身走了。這叛徒立即偷偷跟來盯梢,我裝作不知道,讓他盯住。這種事對我說來是家常便飯了,用不著驚慌,我總有辦法丟梢的。我走出小巷,轉到大街上去,走過十字街口,向北門大街走去,這家夥還一直在隔我十幾丈遠的地方盯著。
我正在想法丟梢,忽然從茶館裏跑出來一個人,一把把我抓住,叫:“走!王先生,喝茶去。”
我驚詫極了,回頭一看,原來是小丁這家夥。我真生氣,怪他把信沒早送到,又不早回來,卻跑到街上茶館裏去逍遙自在地喝茶,害得我進城來給壞蛋盯住了。我更生氣的是他又不看風色,我明明被盯住了,他卻跑出來和我打招呼。在街道上會到同誌不準亂打招呼的這條紀律,我是再三跟他說過的,他卻當耳邊風,結果他自己也暴露給敵人了。他淨給我戳紕漏,真叫人惱火。
但是我現在簡直沒有工夫和他理抹這些,丟梢丟脫了,回去再批評他。我隻顧走自己的。他卻偏要挨攏來,我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要他自己走開,他卻嬉皮笑臉地望著我。我實在冒火了,隻好不回頭地惡狠狠地對他說:“走開!我長尾巴了。”
他卻小聲地說:“我就是看見你長尾巴了,我才出來打招呼。來,我幫你把尾巴砍掉。”
我想,小丁有啥經驗砍尾巴?便說:“我自己會丟,莫管我。”
他說:“不,我這裏熟,我來接你的尾巴,幫你丟。”他就大聲地和我講起話來,好像很熟的人一樣:“王先生,走走,去喝茶去吧。”他又小聲地說:“就在前麵街轉角茶館裏我接你的尾巴。”
我想不同意簡直不行了,隻好也大聲地回答:“好嘛,到前麵茶館喝茶嘛。”我說罷用手向前麵一指。
我們兩個走到前邊的茶館。這個茶館很特別,在街的轉角上,是朝兩麵街開門的,茶桌一直擺到門口。我們從這麵街的門口走進去,回頭看一下,那壞家夥在十來丈遠的地方站住了。他還以為我們不知道被盯梢了,他不敢走到茶館門口來露相。小丁把我拉住就在門口一張桌旁坐下,把腳伸在門檻上,高聲叫:“拿兩杯茶來。”並且大聲地和我說起話來,意思是叫壞蛋聽見,我們的確在茶館裏喝茶。我看這個茶館坐落的地方實在好,可以從這邊門進那邊門出,把梢丟掉。我對小丁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