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這個小文,和近三十年搞的其他絲綢、錦繡、印染加工、紙張加工、漆器、銅鏡、服裝……做的一係列小問題,內容雖不同,性質卻相差不多,大都隻不過一種常識性探討,遠遠談不上什麼“學術水平”。隻由於業務需要,接觸的問題比較雜,因此試就起居服用方麵,依據手邊所有,或見聞所及,把一些應用器物曆史,試為分門別類排排隊,做些圖解性說明。若能得到讀者的認可,對國內年紀較輕些的文物工作者,又還稍微有些啟發,還將繼續做下去。目下待收尾完成的題目,有十來個,可望繼續進行完成的也有十來個。如體力許可,工作條件又稍好一些,爭分奪秒地做去,也許還可望完成計劃中另外一部分。
最後一點,或許隻能當成一種理想希望,怕不大可能實現了。因為這十多年在“四人幫”陰謀活動篡黨奪權反複折騰下,我所有點點工具書和積累得來的圖像資料,大都被一些在“四人幫”的小夥計狂熱衝動下,用個“代為消毒”的絕妙名分,幾幾乎乎已全部散失。一家三代六人,又還被用各種不同名義,被迫、被哄,分散到湖北和其他各處,用意存心就是讓我在一個陌生荒村裏老病中死去完事。可巧的是在高血壓二百五十,低血壓也高達一百五十情形下,我偏偏又還不死去。
在一九七二年回去舊居後,還感到對後來人有責任待盡,於是收拾殘破,又慢慢地在難於設想困難情形下,把工作繼續下來。(由於獨自一人在十一平方米小房中亂書堆裏工作,房中本來相當陰暗,為了檢查材料便利,連窗帶壁全釘的是大小圖像,房中未免黑得出奇,白天也得把熒光燈拉開,因此很容易忘記時間早晚。幸虧同院住的幾個老大媽,因為聽不到我房中有一點聲息,擔心我生命或已報廢,在天明後還見房中燈光閃亮,總是極輕腳輕手走進窗邊敲敲窗子,知道還在桌子邊圖像堆裏,才放了心。不是送茶送水,就是告我時間,提醒我應當回到相隔約兩條街兩站車路、年近七十的老伴的另一住處去吃飯。照習慣,我是前後已四年都是吃一頓帶一頓,回來加熱送下肚子了事的。相熟親友都覺得代我難堪,以為我有些神經不大正常,因為很有些不僅神經正常而且異常聰敏的老同行老同事,日子都混得蠻好,凡事吃得開。)
且今後還可望從各方麵幫助下,重新加以收集、編排、整理,總還得要一兩位既耐煩得力,又準確敏捷的好手相協助,把它分別摹繪出來,由我根據它一一加以注解,材料也才頂用。這些工作總的看來,大都不過是些七零八碎小問題,始終難登大雅之堂,不過若善於運用,也許在文化史、藝術史,以至於文學史各部門,都可望起點竹頭木屑一磚半瓦之用,也說不定。社會既在發展中,以論代史的方法論,終究會失去意義。但是習慣勢力也決不會一時即可望消失其作用,至少在本世紀內還將有一定市場。
所以,我這些平凡工作,大致還應當把希望縮小些,實事求是些。除了像是一個業務上還不夠格,而年齡卻已非退伍不可的博物館說明員,企圖把個人有限生命,試就本業學習中經常接觸到的、有待一一解決的小問題,盡力所及來進行些常識性探索,為比我年紀還輕的同事盡點應盡責任外,隻寄托點點希望:這類小文在同行少壯中,還能起點“拋磚引玉”作用。樂意采用個同樣樸素學習態度,做些“接力賽”的準備,把目前文物研究中千百個冷門空白點,一一加以填補,克服困難,取得應有進展與突破,才可望把文物研究工作帶進一個新的領域。而且一部“中國通俗勞動文化史”,也才有可能在這份成果上,打下個物質基礎。
這個小問題所有圖像,絕大部分是由王亞蓉、張孝友兩位好友持久熱情,而又耐煩認真逐一摹繪完成的。特別是王亞蓉出力最多。實取自曆史博物館張毓芬同事的摹繪稿。雍正四妃子中一圖,和另外一小部分雜圖,則轉摹自曆史博物館美工組同事完成待印的《中國服裝資料》圖版部分。此外還有薑俐、魯雙芹二同學,也熱心協助過工作。所附圖表,則成於中國科學院考古所王之手,並且在本文及圖表中說明,提供過許多寶貴意見。這小文若對於讀者還能引起一點好印象,勞動成果全是他們的貢獻。我隻不過把圖像大略時代排出個秩序,並就圖像分別加些簡明解釋,由於年老體衰,記憶力失靈,其中疏忽錯誤處,卻統應歸我負責。
沈從文
一九七八年四月末五四前夕
於北京新窄而黴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