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古鍾到死也不會清楚自己準確的出生時間。母親說,我記得很清楚,你是我們家建房第二年生的,可憐,家裏建房不但吃光了多年積攢的稻穀、紅薯絲,還借了親戚家幾百斤穀子。你生下來比一隻貓大不了多少,聲音也像貓叫。我心裏想,這孩子能活下來麼?我用石磨磨米粉蒸糊塗喂你,糊塗養人,你還真活下來了,老天送你一條命,賤。大哥說,你是家裏建房那年生下來的,我記得清清楚楚。父親不發表意見,不置可否。古鍾自懂事起就糾纏一個問題,我是哪年生的?直到讀初中時,他卸下一塊房門睡午覺,意外發現門背後一行模糊地墨筆字,“一九七零年建修”,古鍾才知道自己生於1970年。其它如幾月幾日,父親、母親、大哥幾個全不哼聲。母親坐在門前,仰望藍天白雲,搖晃著花白的頭發,許久,才遲疑地告訴古鍾,生你時門前的桔子可以吃了,生你的前幾天,我還吃了幾個桔子,硬硬的,酸掉牙。你是大半上午生的,豬圈裏的豬鬧得凶,我提著潲去豬圈,肚子痛得厲害,趕快把潲到槽裏,回床上躺著,一會,你順溜下來了,我點起煤油燈,摸了剪子在燈上燒紅,哢嚓一聲把臍帶剪斷。古鍾好像聽故事,琢磨自己的出生年月,在小學,年齡填寫不重要,可以隨意填;到中學時,古鍾在確定出生年份為1970年這點外,其它的月份、日期,自己想填什麼就填什麼。幼小的古鍾隱隱覺得,自己的命運會像自己的出生年齡一樣充滿不確定性,平靜或者崎嶇不平。自己的年齡也確定不了,是父母的過錯麼?古鍾從沒這樣想過。隻是,他滿懷希望問父親,你給我取名古鍾,有什麼特殊意義麼?父親端坐在椅子上,手裏端著一杯菊花茶,他喝一口,眯縫著眼享受。許久,父親說,你娘生你時,我正在大塅中鋤地,忽然聽到村邊廟裏的鍾聲響得好,心裏慌得急,趕快往家裏趕,進門,你娘就喊,又給你添一張吃飯的嘴了。我抱著一看,男丁,馬上與你娘商量,這孩子就叫古鍾吧。你娘說,好,鍾聲響亮,不怕人欺;鍾聲不偷偷摸摸,硬氣,好。孩子,你喜歡這名字麼?古鍾一口氣喝完茶,用袖子抹抹嘴巴,說,喜歡。2古鍾幼年就對這世界充滿好奇,這種好奇心來源於他對家庭關係的懷疑。古鍾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姐姐比她大兩歲,對他很好;兩個弟弟分別比他小2、3歲,對古鍾很依耐,讓古鍾在幼年就嚐到了做哥哥的滿足。古鍾的懷疑,是針對父親的。讀小學時,古鍾會加減法了,有一次,他問父親,你今年多少歲?父親拍拍他腦袋,問,你還想算一算麼?我51,你7歲,我比你大多少歲?古鍾揀了以小堆石子,一會兒得出結論,歪著腦袋問,你比我大44歲,我算錯沒有?父親捏著古鍾的耳朵說,你算對啦,很聰明,你還小,不要想的問題不想,多想讀書吧。父親比自己大44歲,怎麼可能呢?村裏四十多歲的人都做了爺爺,父親為什麼四十多歲才生下自己?古鍾想,難道父親不是自己的親父親?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呆了,再也不敢想。父親或許是年紀大了,連兒子的生日也忘了,說到這點,古鍾對父母的怨氣象蜘蛛網,想抹去,越抹,越糾纏不清。3古鍾在8歲那年近距離接觸到死亡。古鍾在5歲那年就親吻過死亡的唇。那天,下過暴雨,古鍾家屋前的小溪翻滾著黃濁的浪花。古鍾走過架在小溪上的一根圓木時,倒栽蔥掉進水裏。喘急的水流像貪婪的餓狼一把抱著古鍾鮮美的身體逃竄,要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吞噬。古鍾時浮時沉,不知道喊叫,求生的本能使他伸出雙手,去抓捏溪邊的草、木,那些都是古鍾平時喜歡的草,有狗尾巴、有黃荊木、有冬矛,古鍾多想它們幫自己一把。可是,古鍾發現,這些平時要好的朋友很堅決地拒絕了自己的求助,冷漠地把自己推給咆哮的溪流。古鍾想,我會到哪裏去,我還能見到媽媽不?在漂過百多米後,一道很低很低壓在溪上的石板橋救了古鍾。他一把抱住石板,費了很大的勁爬上溪岸,抖抖索索回了家,找衣服換下。他不敢對任何人說,他把這次經曆壓在心靈深處,希望它冬眠。8歲的古鍾已經是二年級學生了,懂事,勤快。一個夏日的傍晚,古鍾放學回家放下書包,小弟弟已經搖晃著身體跑過來,口中喊著,哥哥,哥哥。母親在廚房幫著,大聲吆喝道,你帶弟弟出去玩玩,不要玩太久,早些回家吃飯。古鍾蹲下,弟弟撲到他背上,胖乎乎的臉在古鍾臉上親著。古鍾兩手反抱,一把背起弟弟往村裏熱鬧地方去。夏日的傍晚多美,血紅的太陽還躲在樹上,想吃了晚飯才回家,村裏人趕牛的趕牛,挑擔的挑擔,雞飛,狗叫,人吆喝。古鍾看見村頭擁擠了一群人,馬上背著弟弟往那裏跑。透過人縫看,一堆花花綠綠的蛇正糾纏在一起,原來,村裏的有金家建房,挖牆基,挖出這些東西。如何處置這些蛇,大家議論紛紛,有一個後生舉著鋤頭說,我幾鋤頭就叫他們變肉醬。古鍾的父親也在幫著建房,他立刻阻止,說,見蛇不打三分義,它們也是一條命呢。說完,找來一個簸箕,用鋤頭把小蛇挑進去,提起往人群外走。父親看見了古鍾兄弟兩,揮揮手說,不早了,快回家。古鍾背上的弟弟見了父親並沒有叫喚,很不安地扭動起來,一會兒,哭叫不停。古鍾趕快背著弟弟回家。弟弟哭鬧不停,母親問古鍾,你帶他到哪裏玩了?古鍾看著弟弟哭得烏紫的臉龐,眼淚往下掉,老實回答了母親的話。古鍾的父親回家後,一看情況不好,馬上抱著孩子去看醫生。睡夢中,古鍾聽見父母親嘀咕,這孩子平時沒什麼病痛,剛才醫生檢查也說不出所以然,莫不是有外事吧?母親問,要麼是撞邪啦?父親說,傍晚古鍾背著孩子看挖牆基,正好撞見一窩蛇,莫非是這事?也不能尋我們,有人要打,我阻止,還把它們送社壇去了。兩個人長籲短歎,憂心忡忡。第二天早晨去學校,古鍾特意看看弟弟,弟弟臉紫紅,眉緊鎖,手和腳不時痙攣。古鍾捏捏弟弟白胖的小手,灰溜溜躲著出了家門。他想,弟弟,你千萬不能死。傍晚,堂屋正中請著一尊高大的菩薩,黑臉,神色嚴峻,旁邊有擺著幾尊小菩薩,空氣中彌漫著香煙的蠟燭渾濁的味道。古鍾一家人愁眉不展,醫生來過幾趟,用了藥,擔孩子依然昏睡,古鍾在弟弟床前跑來跑去,不時喊叫幾聲,但是弟弟眼睛也不願意睜開一下。古鍾突然明白什麼叫死亡,他蹲到堂屋門前盡情流淚。古鍾的家人有的圍在孩子床前,有的惶惑守在堂屋,燒紙,添香燭。突然,一條碧綠的蛇從電燈泡處掉下,似乎是摔昏了,許久沒動。堂屋中的人驚叫起來,遠遠圍著蛇看。古鍾的父親尋來紙錢、香燭,眯著眼,口中念念有詞,對著蛇頂禮膜拜。誰也沒有注意到古鍾的行動,他跑到屋角,找來一把鋤頭,對著青蛇幾鋤頭,蛇絲絲叫了幾聲,停止了彎曲蜷縮,蛇血猩紅,斷裂處,露著雪白的肌肉。古鍾的父親看著地上的蛇,又看看古鍾,突然裂開嘴笑,好,好,還是你有膽量。深夜,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驚醒了古鍾,他跳下床往弟弟床前跑,弟弟軟綿綿的,手腳伸著,古鍾覺得弟弟就像那條死去的蛇,有點驚恐,有點厭惡,他返身跑回自己床上,一個人緊緊抱著,瑟縮發抖。母親、姐姐的哭聲,父親、哥哥的抽噎聲,鄰居的歎息聲連綿不絕,許久,古鍾聽到鄰居的催促,天快亮了,孩子該入土為安了,如是幾次,古鍾聽到母親的哭聲突然尖銳起來,好像與人爭搶著什麼,一會兒,聽到厚重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古鍾意咕嚕爬到窗子前往外看,見有金伯扛著鋤頭,舉著火把,父親抱著弟弟往後山去。按照風俗,夭折的孩子隻能趁著晚上找一個隱蔽的角落埋了,不能立碑,不能做墳堆,既怕父母親睹物思人,又怕他在陰世不安分,跑到陽間來尋找親人,帶來災難。想到弟弟就要躺到冰冷的土裏,與山老鼠為伴,古鍾躺在床上撕扯著自己的頭發,揪著自己的大腿。4古鍾觀察世界的眼光更敏銳,更深邃了,沉默寡言,整天若有所思的樣子,有村人見了他,問,你想什麼呢?你這麼小,能夠想什麼呢?小孩子沒有回答成年人的義務,古鍾定神看著問話的人,一扭身,跑開。古鍾的父母背地裏嘀咕,這孩子,想弟弟想得痛,不會有事吧,我們也沒怪過他。弟弟走了,古鍾承擔的新任務是放牛。古鍾家沒有足夠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