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即使在他那所謂的“帝王之術”的背後,王安石依然能看見他的赤子之心——這個世界上,真有一個慣於猜忌的君主,會在被王安石如此欺瞞之後,依然還保持著信任麼?還有石越,若趙頊果真是個猜忌的帝王,石越的頭早已經被砍過十次了。
在趙頊中風之後,王安石是陪伴他最多的臣子,也隻有他知道,在趙頊那身龍袍之下,還隱藏著最純粹的感情。
皇帝是一個真正念舊情的人。
隻要有情份在,他就不會輕易忘記。所以他才會最終放過呂惠卿一馬。
如果不是王安石轉變了心態,如果不是十年的在野令王安石的眼界、心情都發生變化,如果不是經曆過那痛心徹骨的喪子之痛……即使是複出,王安石也是感受不到這些的。
石越、司馬光們,王安石了解他們的本質,他們在本質上都並非熱衷於玩弄權術的人,但是,他們從未離開過汴京的廟堂之高,所以,他們都被蒙住了雙眼。
“廟堂”這種東西,隻會在不知不覺中,扭曲人與人之間關係。
隻有熙寧十八年的王安石,才會如此坦然的,將去逝的皇帝,看作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他又死了一個兒子!
王安石知道,朝堂之中,有許多的舊黨官員對趙頊心懷腹誹,難保他們不會在諡議、諡號,尤其是廟號中賣弄小聰明,搞點春秋筆法。而且,在諡議中,雖然王安石可以肯定,沒有人有膽子敢批評趙頊,卻一定會詳細提及趙頊在位時的功績,提到哪些功績,不提哪些功績,提到某項政績之時,用的又是什麼樣的讚美之詞,卻是大有講究。
王安石絕對不容許出現“謗書”!
皇帝理所應當得到一個公正的評價。
這是王安石於公於私,都要捍衛的。
王防讀的這篇諡議,乃是由翰林學士們商議所作。此時學士院一共有三個翰林學士——安燾、許將、蒲宗孟。安燾不屬於任何一派,卻是趙頊一手提撥的臣子,趙頊死前,還令他與李清臣一道寫遺詔;許將乃是狀元出身,在熙寧一朝,曾經頗受趙頊與王安石器重,王安石當年曾特意讓他主持《新義報》,他一直做到翰林學士兼知開封府,幾乎一隻腳跨進政事堂,後來為呂惠卿所忌,被尋了個過失,貶知地方,直到熙寧十七年下半年,才重新被召回京,又拜為翰林學士。許將時年還不到五十,文武雙全,不僅是大宋朝有名的神射手,還通兵法、曉軍政,又善吏治、懂外交,在熙寧朝已然嶄露頭角,如今資曆漸深,又經曆過挫折磨練,是新黨中極有前途的青壯派。而蒲宗孟更是不折不扣的新黨,但此君與呂惠卿交好,又因生活奢侈得過份,屢受言官彈劾,幾無前途可言,在學士院之地位,亦無法與安、許相提並論。因此這篇諡議,絕不可能出自他之手。
王安石聽到王防一字一字讀來,滿篇四六之文,竟全是對趙頊的歌功頌德,而所謂“秦漢以下……蓋不足論”雲雲,名是說趙頊之文治武功,直追堯舜,實則卻全是新黨的論調。他又聽到諡議中,大讚趙頊“奮威武,飭邊備,正馬法,實府庫,利器械”,又有“以兵法授諸將,以什伍教人民,誅奔軍叛帥以作士氣,推高爵厚祿以勸有功”雲雲,這其中論調,竟已不隻是稱讚兵製改革了,而是隱隱連保馬、保甲二法也一起肯定了!他又認真聽下去,卻見後文更是大讚趙頊在位時,勵精圖治,規複河湟、靈武之不世之功,經營南海、萬國來朝之深謀遠慮……
王安石聽得雖然極為順耳,卻也同時大感驚訝,他忍不住打斷王防,問道:“究竟諡號、廟號是什麼?”
王防連忙揀起最後一頁紙來,細細看過,“大行皇帝尊諡英文烈武聖孝皇帝,廟號……”
“廟號是什麼?”
“廟號……中宗!”
“中宗?中宗……”王安石皺起了眉頭,中宗的確算是中興之守成令主的廟號,但是,它配不上趙頊的功業!
“侍中。”門外,一個仆人走了過來,低聲稟道:“石相公求見。”
“子明?”王安石不由得站起身來,“快請。”
2.
石越是個意外的來客,在簡單的寒喧之後,賓主之間便陷入了短暫的靜默。看著仿佛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石越和安靜等待石越說出來意的王安石,隨侍在王安石身後的王防明顯覺得氛圍有異,但他更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打破眼前的僵局,他也完全不能明白此時此刻石越為什麼會突然到來。
偌大的廳中,隻有放在桌案上的紙頁被風吹動發出的簌簌聲響。石越側過臉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某頁最末的幾行字,“中宗?”他望著王安石,連連搖頭,“不是中宗!”似乎是想要抓住這個話題,石越不等王安石說話,又馬上接著說道:“這篇諡議在下與君實相公都已經看過,廟號中宗,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業!法三王不法秦漢,大行皇帝的功績,古之帝王,惟商高宗武丁可以相提並論!”
王安石的眉毛挑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石越卻如同全然沒有留意到,又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高宗英文烈武聖孝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