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後忽然睜大了眼睛,抬頭望著高太後。大宋朝皇帝的喪製,與漢唐不同,在大宋,外朝是以日易月,內朝則行三年之喪。也就是說,兩府與文武百官,行二十七日守喪期;而在宮裏邊,卻是要守足二十七個月的“通喪”。( 此處所言,僅為基本原則。阿越按,宋代外朝禫祭一般在大祥後的第三日舉行。所謂“大祥”,是指父母死後兩周年的祭禮,因為以日易月,一般就是皇帝死後次日算起二十四日。但曆史上,宋太祖二十七日才大祥,而太宗、仁宗則是二十五日。所以其守喪期,相應的也就變成了三十日與二十八日。)她無法理解,為何高太後會說出如此絕情的話來,難道那個不是她兒子麼?至少,向後都希望自己能夠在坤寧殿住到三奠發引(三奠、發引,宋代在皇帝死後,才營造山陵。在此之前,皇帝的靈柩暫時安置於宮中,稱為“攢宮”,而一般在小祥(父母死後一周年祭禮,以日易月則是自死日算起第十三日)與大祥之間(偶有在小祥之前),則有“掩攢宮”儀式,即是在攢宮以外,用木料圍成小屋狀,塗上白泥,表示已經暫時安葬。待到山陵造好,再有啟攢宮、三奠、發引之儀式,亦是將皇帝的靈柩,離開皇宮,送往山陵。此三項儀式,即意味著喪禮的結束和葬禮的開始。在宋代,一般來說這已經是皇帝死後七個月了。)之時,在坤寧殿中,有一些莫名的,但確實能夠讓她感到安全的東西存在。
但她絕不敢違逆自己的婆婆。她隻是怨恨的又低下頭去,委婉的說道:“柔儀殿真宗時乃章獻明肅皇太後所居,臣妾還是……”
高太後瞥了向後一眼,章獻明肅皇太後,便是大宋朝第一位垂簾聽政的劉太後,便是高太後垂簾聽政,亦是仿她的“故事”,她當然聽得出來,向後這麼說,表麵上尊敬她,實際上卻是一種委婉的抗議。
“我不想搬了,便住在保慈宮。雖說六哥搬進福寧殿還早,但過幾日便會搬到睿思殿,你住在那裏,離睿思殿亦近,亦好照應——六哥如今已是官家,漸漸便知人事,他身邊總是婦人宦官多,有你看著,我亦放心些。”
高太後語氣威嚴,所說之理,亦令向後再無法推遲,隻得斂衽低聲答應了,但想想又覺委屈,眼眶不知不覺,便又紅了起來。
向後這等表情,更令高太後生厭。她正欲揮手令向後回去,卻見陳衍急趨而入,走到她跟前,低聲稟道:“娘娘,王賢妃求見……”
“王氏?”高太後訝異的望了向後一眼,卻見向後亦正驚訝的抬起頭,她方轉過頭來,對陳衍說道:“叫她進來罷。”
王賢妃走進來的時候,腳步又急又快,粗布的喪袍在摩擦中發出籟籟的聲音。高太後有些驚訝的看著這個來自高麗的妃子,隻見她一走近來,便重重的跪了下來,臉龐卻不無倔強的抬仰著,看著她的婆婆,顫抖著聲音說:“臣妾……”
她隻說了四個字,便即頓住,隻淚光盈盈的望著高太後,她這般出人意外的舉止,不止高太後頗為驚訝,就連一直垂著頭的向後也仿佛覺察出意外的望著她。
“起來說話吧!”高太後聲音溫和的說,但王賢妃卻固執跪在地上,一動不動,淚眼之中不無哀怨的望著高太後,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向後嚅囁了一下,想要說些什麼,卻被高太後以嚴厲的眼神製止了,她不敢違逆婆婆之意,隻得不安的看了看兩人:高太後沒有說話,也沒有追問,仿佛正耐心在等待王賢妃自己說出來意,而王賢妃卻始終仰著臉,哽咽著說不出話。
同向皇後一樣,王賢妃的眼眶也是又紅又腫,顯然這幾天也沒有停止過哭泣,大喪之中未施粉黛,因此王賢妃也顯得憔悴而蒼白,但與向皇後不同的是,王賢妃似乎依然處於容貌正盛的頂峰,那怕是極度的傷心與素顏打扮,她依然顯得清麗動人,讓曾經暗暗羨慕過她的向皇後心裏忽然生出了幾分此時不應有的感慨:“難怪得官家那樣喜歡她!”而王賢妃此時出人意外的舉動也讓她越發奇怪,尤其是她蒼白臉上的那團紅暈,讓向皇後尤其捉摸不透:這究竟是因為激動還是憤怒?
“臣妾……臣妾聽到一個傳言……”終於,王賢妃開口說道,她說這話的時候,仿佛是用盡了全身的勇氣,她用一種倔強的姿勢,始終抬頭望著高太後,仿佛是要用此來支撐自己說下去的決心。
向後幾乎是膽戰心驚的望著她,她從來不曾想象,在後宮當中,有人膽敢用這樣近乎無禮的神態,跪在高太後的麵前。
果然,高太後的臉沉了下來。
“傳言?”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種威迫。對於這個來自高麗國的妃子,高太後早已經沒有了反感,甚至還有幾分讚賞,她一向覺得,王賢妃很懂分寸。她絕想不到,這個在還有靠山之時尚且知進退、懂分寸的妃子,在她靠山倒掉後,竟敢用這樣挑釁的姿態和自己說話。她莫不是瘋了麼?但即便是她瘋了,她高滔滔也絕不容許這皇宮之內,有任何人敢於挑戰自己的權威!
“臣妾聽……聽說,娘娘要下恩旨,加封雍王、曹王,賜二王讚拜不名……”
向後腦子裏頓時嗡的一聲,她震驚的望著高太後,幾乎是脫口而出:“這……這是真的?”
“此乃祖宗之法,朝廷慣例如此!”高太後仿佛根本沒有聽見,隻冷然的注視著王賢妃,語氣平靜的回答。
王賢妃猛的發出一聲嗚咽,仿佛脫力般,忽然伏倒在地上痛哭起來。向後也徹底的呆住了,在這一瞬間,她完全了然王賢妃方才的舉動與心情,她也想如王賢妃一樣倒地痛哭,但高太後陰沉的神情卻似無形的桎梏,讓她雖然呆怔、憤怒,卻不敢作為,她隻能呆呆的站著,目不轉睛的望著高太後,希望能聽高太後能說些什麼,哪怕是委婉的解釋她的不得已也好……但她這最後一絲期望也在高太後冷淡的沉默下化做了泡影,眼淚再一次不受控製的奔瀉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