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常緩緩轉過頭,望著梁太後,露出一絲捉摸不定的笑容,“莫非母後也敢自比太祖皇帝麼?”他搖搖頭,“母後連區區一座興慶府都割舍不下!不,母後真正割舍不了的,是梁氏一族的命運吧。一旦西過賀蘭,真正掌握實力的,就會是各部族的首領,那些部族首領對國相的怨恨,普通士兵百姓對梁家的怨恨,隻要出興慶府,就不是任何人所能阻擋的。到了那個時候,能讓各部族繼續效忠的,也隻有太祖神武皇帝的血脈!除了兩百年樹立的威望與恩德,母後將再無任何東西可以依持了……”
梁太後靜靜地注視著秉常,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忽然笑道:“兀卒倒真是長進了。”
“兀卒?我豈敢稱兀卒?!”秉常苦澀地笑道。“母後深夜來此,一定是有什麼事吧?”
梁太後含笑點頭,道:“看來你真是長進不少,讓你複位親政,我也放得下心。”
複位親政?秉常腦海中嗡地一聲響了起來,這是他朝思暮想之事,突然自梁太後口中說出來,秉常隻覺得喉嚨一陣幹澀,他不可思議地瞥了明空一眼,卻見後者一直低眉垂首,默默不語,仿佛一尊泥塑的菩薩。但秉常耳邊卻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明空的勸誡——“陛下須按捺得住。”他定了定心神,並沒有接話。這種俯仰於他人鼻息的“複位親政”,並不值得過份的高興。經過己醜政變之後,秉常對於權力的理解更加深刻。他渴望重新擁有權力,但他也更深刻地認識到,什麼樣的權力才是真正的權力!
秉常的反應讓梁太後再次感到意外,她開始重新審視起自己的這個兒子起來。她注意到了他每一絲細微的反應,由帶著一絲喜悅的驚訝,到冷靜、漠然,這中間隻是短短的一瞬。還有他投向明空的那一瞥……梁太後生出一絲警覺,如果是早些時候,她一定會因為這一點懷疑,就將明空調離秉常身邊。這個和尚在西夏國擁有巨大的影響力,如果他效忠秉常,秉常就可以通過他與許許多多忠於西夏王室的文臣武將聯絡起來。這種威脅實在太大了,盡管負責監視秉常的侍衛與宮人並沒有任何這方麵的報告,但是曆經西夏王室腥風血雨的政治鬥爭的梁太後,對於這種事情,卻更寧可相信自己的直覺。然而,盡管如此,梁太後此時卻隻能暫時忍耐,在這種敏感的時刻,休說她還想利用自己的兒子,即便隻從一般的經驗來判斷,她也不應當激化興慶府內那幾乎是一觸即發的矛盾。
必須緩和矛盾,安撫各方。盡管宋軍的進逼,讓興慶府內部的矛盾暫時緩和下來,但是梁太後已經感覺到腳底下洶湧的岩漿。
無論是安內還是禦外,秉常的“複位親政”,都有著巨大的作用。
當然,這是有前提的。秉常的“複位親政”,必須是緩和矛盾,而非進一步激化矛盾。她必須與她的兒子達成一定的妥協。話無須多,但必要的默契一定要有。一切最終都必須能控製在她的手中。
“大敵當前,國人若不能同仇敵愾,一心禦敵,社稷有傾覆之憂,這些道理,你必是明白的。”梁太後炯炯望著秉常,“隻要能渡過這個難關,你就是真正的兀卒!”
真正的兀卒?!秉常心裏冷笑著。什麼是真正的兀卒?手握兵權,能決人生死,定人禍福者,方為真正的兀卒!兵強馬壯,能爭雄四方者,方為真正的兀卒!
一切都要按捺得住。
秉常抿著嘴唇。
梁太後靜靜等著秉常的答複。
屋外,忽然傳來沙沙的聲音,仿佛有人從天空中向地下傾倒著沙子。
梁太後霍地起身,大步向室外走去。連嵬名榮的腳步,也多了幾分急促。秉常與明空對望一眼,二人心中一喜一驚,都閃過同一個念頭:“下雪了?!”
“哈哈……”屋外傳來梁太後暢快的笑聲,“天不亡我大夏!天不亡我大夏!哈哈……”
一夜之間,大安六年的冬天提前來臨了。
銀妝素裹的塞上江南,格外的壯美,但這種美景,卻是所有宋軍將士所不願意消受的。
“轉運艱難,至少缺少兩萬套寒衣,雖有所準備,但是軍中取暖的薪柴也不足敷用,軍中已出現凍傷……”折克行的行軍參謀一臉的愁苦。
“靈州不是已經到了一批棉衣麼?!種諤在幹什麼?!”折克行望著外麵飄飄揚揚的大雪,怒聲罵著。氣候漸漸轉冷,是每個人都感覺得到的,禦寒的冬衣也在陸續運來,大雪並不會讓天氣變得更冷,也不會讓他的軍隊無法作戰,但對於他的補給線,卻是致命的打擊。
諸軍將領與行軍參謀們沒有人敢接話。
在不久前,他們還在嘲笑種諤的部隊慢得象烏龜,為他們能搶先到達興慶府而津津自得。但轉瞬間,他們又開始殷切地期望起靈州的友軍來。
然而這些都是不切實際的,即使大雪與嚴寒令黃河結冰,靈州宋軍來了,又能如何?他們要如何在大雪的天氣中運送數萬大軍的補給?
但折克行不甘心。
今日退兵,何日再來?奔襲千裏,無尺寸之功,豈不為天下所笑?
他希望自己的馬蹄能第一個踏進興慶府的城門,他要看著西夏的太後與國王身著白衣,手捧璽印節綬,跪倒在路旁,迎接自己進城!
這將是名彪青史的戰功!
為了這個勝利,他不惜付出任何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