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出現在大胖家門口的時候，是皺著眉頭的。她看見了那堆得滿地的玻璃瓶。
大胖當時還不認識金寶的母親，母親進門的時候他正在往那些綠色的玻璃瓶上貼商標。看見母親他還以為來的是客戶，就趕緊迎上去，並且自我推銷說：“我這裏的啤酒和可樂比別人的都便宜，是直接從廠家進的，不造假，質量也沒問題，保證你有錢掙。”
母親沒有說話，她目光有些緊張地從那些玻璃瓶上轉移到金寶身上。大胖又解釋說：“你不要以為我是在雇傭童工，他是我同學，現在無家可歸了，很可能會成為失足青年，我這是收留無家可歸者，挽救失足青年，是為社會的安定團結做貢獻。你說，像我這樣高尚的人能經營假貨嗎？”
大胖還想繼續自我推銷的時候，母親就說：“我是金寶他媽。”
大胖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的兩個眼睛滴溜亂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也和金寶一樣感到很意外，感到無所適從。
母親低聲對金寶說：“寶兒，回家吧，你這樣也不是個事，你現在還小，你要是長大了，能自立了，到那時候你愛怎麼跑就怎麼跑，媽隨你便。”
金寶低著頭，一聲不吭。他當時正坐在一堆玻璃瓶上麵，那些裝著啤酒和可樂的玻璃瓶堆成了一座綠色的小山，金寶的屁股就坐在山峰上，兩個腿順山而下，叉得很開，以至讓他大腿上所有的汙垢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大胖是個很會來事的人，眼珠子轉了幾下後就很快就從無所適從中清醒過來，他跟在金寶媽的屁股後麵一口一個阿姨，並且還跟著勸說金寶。他語重心長地對金寶說：“你還是回去吧，不是我不歡迎你，你看你媽多好呀，多偉大呀，都找到我這來了，這是要經過千辛萬苦大浪淘沙的。考試考得不好沒什麼了不起，天才學習都不好，愛迪生當年就不是好學生嘛，還有我……”
金寶終於從玻璃瓶堆上站了起來，他不想多說，他知道他當著大胖的麵什麼也說不出口。就做出很順從的樣子，跟著母親和大胖打了個招呼，從大胖亂得一塌糊塗的家中走出來。大胖還跟在後麵千叮嚀萬囑咐地對金寶媽說：“阿姨，以後有空來玩啊。您就別再說金寶了，他什麼都知道了，他已經很難受了。他向我保證了，今後一定要痛改前非，尊敬老師，團結同學，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曠課，不遲到，不早退，不打架，不罵人，不在課堂上亂放屁。”
母親長長地出了口氣。
金寶先開始是緊跟在母親身後的，他聽見母親的聲音沙啞了許多，那沙啞的聲音很頑強地沒完沒了地響著。母親說：“以後，以後你長大了愛怎麼樣就怎麼樣。現在你還養不活自己。”母親說：“有什麼事，以後再說，你長大了再說……”母親說：“其實我也沒有怨你什麼……”母親還說：“你爹並不知道這事，我告訴他我的臉是遇著搶包的壞人了……”金寶其實並沒有聽進去母親的這些囉唆，他在想著自己的心思。
金寶發現母親的麵色好像比以前蒼老了許多，而且那破了皮的地方已經結上了深色的血痂。母親的這些變化讓金寶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不知道那種滋味是仇恨還是心痛，是厭惡還是同情。不過有一點金寶是明白的，那就是他還是不能回去，他還是不能麵對這一切。
金寶是在母親很專注地述說時突然跑開的，他讓自己的腳底板像抹了油一樣快。金寶媽當然也跟著追了兩步，但是她很快就失望地站下了，她隻能四處張望，她空洞的眼神被無數的小巷分割開了。她發現這個城市北郊是個很雜亂的地方，這裏的大街小巷就像人身上的血管一樣密密麻麻的。
金寶後來隻是聽見母親沙啞的聲音在蒼白的空中飄來飄去，很無力，而且飄到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