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斜靠在板條上,臉上掛著凝固的、有些做作的淺笑,剪得短短的染過的黃頭發一根一根的豎向天空,帶著些許倔強和絕望,在風中做著努力伸直了的掙紮,風來,略彎了頭,風過,又一如既往的立。雖是笑著,我總是毫不猶豫的被她突兀的兩顆白裏透著斑駁黃痕的當門牙所吸引,我在琢磨,那厚實的深色嘴唇要控製好它們,是不是有些不太容易。
說著說著話,窩棚裏忽地傳來兩三聲嬰兒的啼哭,她扭過頭朝裏望了望,臉上的笑容有些不自在了,朝著我嘟噥了一句,“別管她!”然後自顧自的大聲說起話來,似乎想用自己的大嗓門壓過嬰兒越來越大的哭聲。
我聽她說得語無倫次、結結巴巴的,那繈褓裏的孩子也繼續聲嘶力竭的哭鬧著,便打斷她的話,不容置疑的讓她先瞧瞧孩子,她的笑容立即隱退,轉換成了極度的不耐煩,她叫嚷起來,“這個死丫頭片子,讓我倒了八輩子血黴了!哭!哭!就知道哭!你爹不管我,抱都不抱你,虧得老娘我養你,唉!把你養大也是白養,你就注定是人家的!也不知道誰來給我養老送終?”說完,她無可奈何的攤開雙手,給我一個抱歉的眼神,彎腰想要鑽進窩棚,我一把拉住她,從包裏拿出五百塊錢塞到了她的手裏,她愣愣的望著我,我咬咬嘴唇對她說,“給孩子多買點營養品!好好養她,她長大會孝敬你的!我走了!”半響,她帶著哭腔問我,“你還會來看我們嗎?”我肯定的點點頭。
一瞬間,她淚如雨下。
她叫阿福,我叫阿香,她是我夢中人的妹妹,阿福的姐姐叫阿慧,已經死去十年了。
十年了,我仍然孤身一人。
一個女人,仍然孤身一人。
我活著,隻不過是期待著在夢裏與她相見。我也曾想過死,可我怕,我死了,就會把她忘卻,奈何橋和孟婆湯都是傷人心的東西,所以,我寧願活著,活在夢裏。
活著,才有記憶,才會相見,哪怕是在夢裏。
活著,她才是我,我才是她,我們才是一體。
我想,這世上,再也沒人會如此的深沉,如此的執著,如此的熱烈的,惦記著她,永生永世。
清明,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我握著一把暗黃的油紙傘緩緩的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這是一條熟悉而又陌生的小路,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我撐著紅黃藍錯綜交疊的塑料傘,跟在阿慧身後,無數次在它們上麵印下了一連串深深淺淺的腳印。
十六歲的阿慧已是個亭亭玉立、風華正茂的少女,撐著暗黃色的油紙傘,束著一條黑亮亮的大辮子,身材修長,背影窈窕,白底小碎黃花鑲藍邊的舊式姊妹布衣上裝,從高高的圓領子開始,一排深藍色的盤花扣從側麵開襟斜扣,襯托出她流水似的線條,飄逸的荷葉袖口露出白玉般的手腕,下著一條深黑色的九分棉布褲,褲腿上繡著清雅的蘭草,她在雨中一邊扭動著腰肢一邊邁著步子,飛濺的泥水在她腳邊跳躍,晶亮的水珠在她身後尾隨,整個一畫中仙!讓後麵的我看得羨慕極了,那時候的我,剛滿十三。
這路的盡頭種滿了淡紫色的鳶尾花,碧綠寬大的葉片在風雨裏搖曳,花叢中,有一個饅頭似的紅土丘,土丘周圍堆砌著大大小小的青色石頭,石頭縫裏冒著葳蕤的野草,不仔細看,很難看出這是一個土丘,一個標誌,一種深深的緬懷和悼念。
我在土丘旁邊找了塊草地坐了下來,潮濕的風輕輕的撥弄著我的頭發,鳶尾花也爭先恐後的擠了過來,依靠在我的後背上,我凝視著旁邊的土丘,用手溫柔的撫摸著青色的石頭,這是有人特意壘起來的,一塊一塊,把土丘圍了起來,為土丘遮風擋雨,多年過去,野草也加入了這個隊伍,和這遍地的鳶尾花一起做起了土丘的守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