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卷 鬼友阿慧(1 / 3)

今夜,她又入夢。

我仰麵躺在床上,頭頂是明晃晃的熒光燈,渾身散發著慘白的氣息,刺得我睜不開眼。恍惚間,她悄然而至,俯身看向我,長長的頭發濃密得看不到一絲縫隙,好像潑墨似的,黑黝黝的一片,從耳旁傾瀉下來,遮住了她的臉頰、脖頸和身體上部,她一言不發,我隻瞅著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我們相互凝視著,我隻覺得心跳得很快,身子緊繃繃的,動彈不得,耳朵裏全是“嗡嗡嗡”的聲音,有些細小的如菟絲般的什麼從我的腳底順著腿部慢慢的,慢慢的攀沿上來,我掙紮著想要扯掉它們,可觸摸到的是我柔軟的、光滑的、富有彈性的肌膚,最終,它們在我的胸口紮了根,那些根係生長得很快,一下子便穿透了我,侵占了我,在陰陰柔柔的疼痛中,我看到它們在那裏無聲無息的笑。

我一下子喘不過氣來。

她還在凝望著我。有一陣子,那眼裏的水越積越多,竟然嘩啦啦的流淌出來,淋濕了我的整個臉龐,這些淚水仿佛硫酸一樣,灼傷了我,我熱得厲害,燃燒了一般,痛苦得禁不住呻吟起來。我下意識的騰出一隻手,想要抹去臉上這可怕的東西,卻猛然看見,我的五個手指頭上沾滿了淋漓的鮮血……

我在夢中發瘋似的尖叫,在這個靜默的早晨驚醒。

我點燃了一支薄荷味的煙,猛抽了幾口,讓那種甜膩清新的味道在舌尖打了幾個轉,逐漸在雲霧繚繞中鎮靜下來,盡管背心裏還流淌著冷冷的虛汗。

很長時間以來,我感覺很累,累得人都仿佛衰老了好多歲,額頭生出了密布的曲線,嘴角下垂,雙眼迷蒙,氣息不均勻,心門都生了鏽。

凝視著鏡中的我,雖是如花的容顏,卻掩飾不住那些個最柔軟、最不可碰觸角落裏漸漸滋生的無盡的哀傷,它們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噬咬著我的心,癢癢的、莫名其妙的、不可捉摸的,時不時給我一陣鑽心的疼,仿佛在警醒什麼,在啟示著什麼。

我試著去撫摸它們,安慰它們,討好它們,卻赫然發現鏡中的我已不再是我,已是另外一副模樣:微胖的略帶鬆弛的臉頰,棗紅和蠟黃相間,眉眼額頭微微帶點淺黑,微醺的眼睛無所謂黑與白的概念,已經分叉的發梢在不知哪裏刮來的風的吹拂下,隨時準備騷擾這時過境遷、年華不再的舊地,有些枯萎幹裂的嘴唇後麵隱藏著白生生的牙,它們在咯吱咯吱著想,配合著纏繞得緊緊的眉頭,一副糾結隱忍的模樣。

那是我嗎?那是我嗎!我禁不住把頭搖晃得像個破浪鼓一般,劇烈的眩暈當中,再次凝神相望,鏡中的我又恢複原樣,依舊如花。

關掉頭頂的熒光燈,我總覺得它像極了放在死者腳邊的長明燈一樣,給回門的鬼魂照亮腳下的路,於是,我夜夜開著,在夢裏等著,癡癡的盼望著,她的魂魄還是不曾來入夢,直到昨晚,她終於來了。

可是,她不是以我想象的樣子出現的。在我想象的夢裏,她穿著潔白的、曳地的、繡著精致蕾絲花邊的長紗裙,帶著風掠過就散發著濃鬱花香的百合花冠,烏黑的披肩長發在若隱若現的、紋著淡金色玫瑰的頭紗裏微微顫動,在她光潔而圓潤的脖頸上佩戴著如水滴般的、晶瑩剔透的美玉項鏈。她的眉眼帶著淡淡的笑,紅唇上灑滿了淡紫色的唇蜜,閃閃發亮,白裏透紅的皮膚吹彈可破,臉頰抹上了緋紅的胭脂,修長的手指環扣著一簇五彩繽紛的花朵,緩緩向我走來。

這一切都是那麼完美,完美的無可挑剔。

那是我想象的。

可她不會如我所願。她會以她獨特的方式回來,即使是鬼魂,也會以獨特的方式。在現實世界裏,我左右不了她,在鬼魂世界裏,我更是無能為力。

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我拉開窗簾,對著刺目但溫暖的陽光胡亂化了點淡妝,提上手提袋走出門去。

蕭條頹敗的窩棚前麵,我與她相見了。

我一邊與她熱烈而漫不經心的談著話,一邊環視著周圍。那些低矮的破舊得不成樣子的牛毛氈小房屋,被簡陋粗糙的木板隔成一個又一個狹小、潮濕、髒亂的空間,黑洞洞的朝我們張著大口,似乎隨時在等待著,伺機吞沒一切可被吞沒的東西,刹那間,我的心不由自主的襲進一絲絲撩人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