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魔道境
之後又過了三天,馬休與蘇對貴族多了幾分了解。
首先——不能將馬車交由他們駕禦。
白天時,由於普羅周伯爵會進入自動車內休息,所以駕馬便成了馬休的工作。問題是夜晚。因為馬車不是靠馬達發動,所以這三公尺高的龐然大物會沉沉地坐在駕駛座上鞭策馬臀前進。馬匹明白夜裏的這名駕禦者並不尋常,它們為了擺脫這分恐懼,會發足狂奔。速度確實是快了不少。不論是嚴重凹凸不平的地麵,還是鋪有石板的道路,馬匹都是全力飛奔。就連行經彎路也毫不減速。當然了,馬車的尾部會順著這股離心力飛出路麵外,撞向兩旁的樹木和岩石。
光是這樣便已令人嚇得魂不附體,而行經斷崖邊時,馬車甚至有一半浮在空中。身為男人的馬休還能忍受,但蘇則是驚叫連連,數度因驚嚇而昏厥,啟程後的第一天,幾乎整個白天都昏睡不醒。
“你不要那麼誇張好不好。”
馬休提出抗議。
“你應該見過那些追兵的實力。現在時間寶貴,可說是分秒必爭啊。”
聽伯爵這麼一說,馬休也隻能噤聲,這和對方三公尺高、三百公斤重的龐大身軀無關。D之所以悶聲不吭——和他寡言的個性是兩回事——也是這個緣故。
第二,他們對其他生物毫無半點慈悲心。
雖說是抄近路,但伯爵不論是在森林裏還是岩山中,都一樣卯足全力飛奔,毫不躊躇。當然了,他們正身處於危險生物環伺的環境中。
從樹上襲來的三頭怪蛇,以及在地底築巢的異形怪物鼴鼠族,伯爵會以其巨大的長槍將它們打飛,或是刺成肉串,像這種情況倒還好,但說到蝙蝠人,好歹也算是長了翅膀的人類,可是伯爵卻一樣將他們殺得血肉橫飛,完全不痛不癢。它們就像人類一樣,會出聲喊著“救命啊、好痛啊”的慘叫聲,使得兄妹倆非得捂住耳朵才行。
毫不留情地將怪物化外刀下亡魂的,也包括D。他顯得較為冷酷,揮刀猶如砍瓜切菜,但他的冷峻不會激起人性的憤怒,倒是伯爵看起來,就像是在享受殺戮的歡愉,令人難以忍受。
被刺成肉串的妖怪,哀嚎聲不絕於耳,所以蘇央求伯爵早點讓它們解脫。
“這是為了殺雞敬猴。你們或許沒感覺,但它們卻是害怕得要命,一旦同伴發出哀嚎,它們便整整三天不敢離開巢穴。我們便可趁這段時間前往安全地帶。”
這不僅有道理,甚至可說是非這麼做不可。蝙蝠人將生人活活大卸八塊的凶殘本性,馬休他們也素有所聞,所以隻能保持沉默。
盡管如此,一想到這三天來,有好幾百隻妖怪命喪在伯爵和D手中,馬車的車痕後橫屍遍野的景象便會清楚鮮豔地浮現腦中,痛苦地折磨著他們兩人。
每次兄妹倆總是以求救的眼神凝望一旁駕馬疾行的黑衣男子——他那冷峻的美貌。
盡管和他們一同通過那血淋淋的淒慘世界,但卻絲毫無損於他的美貌。生死皆離這名年輕人無比遙遠,唯有世上罕有的美貌在他身上常駐。
這就是貴族嗎——兄妹倆望得渾然忘我,當他們赫然發現自己的精神處於危險狀態,這才回過神來。
第三——貴族是不死之身。
這已是傳說中的事實。兄妹倆也很自然地接受這件事。然而,一旦親眼目睹時,卻又有一股戰栗和寒意油然而生。
他們以破空之勢疾馳,在懸崖上的道路繞彎時,撞向了『山小父』。這是分不清有沒有眼、鼻、口、手腳的一團毛皮,但直徑多達十公尺。身體泰半垂往懸崖下。
雖然馬匹直接一頭撞上,但卻被輕鬆地彈開,多虧有自動車的控製裝置幫忙,馬匹和馬車都沒任何損傷,但伯爵卻因此跌落山崖。
兄妹倆下車一看,隻見伯爵在五十公尺深的石地上躺成了大字形。
再怎麼說,這模樣都太過慘不忍睹,正當他們分不清自己是難過,還是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時,自動車底部伸出一隻機械手臂,放下一座附有踏板的升降器。幾分鍾過後,伯爵再度重返崖上,全身和衣服都完好如初。而『山小父』也不知何時失去了蹤影。
接著——
那是對人類的一種堪稱『違反定律』的矛盾情節。雖然伯爵是前來拯救他們,但每當夜裏一起圍在柴火旁時,他注視兄妹倆的眼神卻極其冷漠。那並不是輕蔑。就像人類不會瞧不起野獸一樣,那種眼神仿如把人類看成是在貴族之下的某種生物。
但他這樣的態度也曾消失。
那是蘇圍在柴火旁取暖,口中吟唱歌曲時。許久前,在『都城』盛行一時的平靜旋律和輕佻的歌詞,透過蘇的歌喉轉為晶瑩的寶石。
話說,有一些在他們的農場求住一宿的旅人和商人,光是聽到蘇在廚房哼唱的歌聲,便斷言道:“如果帶她到『都城』去,肯定能成為一流歌手。”還將裝滿金幣的袋子放在桌上,懇求將蘇交由他照料,這種事屢見不鮮,足見蘇過人的歌唱實力。
原本倚靠在自動車上的伯爵忽然起身,踏步朝她走來。
“再唱一首。”
他要求道。
也難怪馬休會感到驚訝。蘇圓睜著一對杏眼,洋娃娃般的臉蛋仰望著伯爵。貴族對人類的歌聲感興趣,實乃前所未聞。
馬休轉頭望向D。D正注視著蘇。而蘇則是視線未曾從伯爵臉上移開。
伯爵提出的奇怪要求,聽在蘇的耳裏,真誠無偽。
然而,蘇無法應他的要求歌唱。因為天空驟然烏雲密布,降下了傾盆大雨。
一如吸血鬼無法渡河的傳說那般,他們生性怕水。伯爵立即回到自動車內。從那之後,他便未曾向這兩兄妹提出任何要求。
不過,伯爵當時臉上的表情,卻始終烙印在蘇的記憶中,那和拿出滿滿一袋金幣放在桌上,要求帶她同行的旅人有幾分神似。渴望美麗事物的神情,不論是人類還是貴族,都別無二致。
兩台車輛和一匹坐騎,在第四天清早,走進通往中部邊境區的街道入口。
盡管如此,誠如阿迪魯所言,已許久未曾聽聞『中部邊境區』這個稱呼,如同伯爵所說,它隻存在於一小塊地區,而通往此地的道路,長久以來一直是人跡不逢。“並非不能走其他街道,但這條路最近,人煙也少。”
D的這番話,兄妹倆頜首表示明白,但他們旋即察覺這句話當中的含意,為之毛骨悚然。不想將其他人卷入其中——亦即預告戰火即將展開。
“還要多久才能抵達『要塞』?”
“通常需要一個月。但照這樣的步調來看,十天就夠了。”
馬休不禁露出苦笑。白天自己親執韁繩,夜間則是交由伯爵駕禦,因此才能在短時間內跑完這段路程,但也因為劇烈的急馳顛簸,夜裏在馬車內根本無法熟睡,他和蘇都疲憊不堪。
從剛才D那句話當中,讓他們實際想起等在前方的死鬥,對此戰栗不已,但內心卻感到鬆了口氣,這也是事實。
“這條街道已荒廢近兩千年,但沿途有三個村落。分別是瑪丘夏、雅諾休、拉金。在抵達之前會有不少危險。須事先檢查武器。”
“一點都沒錯。”
自動車內傳來伯爵的聲音。現在是白天。他必定是透過車內安裝的麥克風說話。
“先稍事休息,一個小時後出發。不過,隻能在我看得見的範圍內活動。”
馬休和蘇走下馬車,伸展筋骨,這時,伯爵輕聲說道:
“米蘭達應該會來吧。”
聲音輕似低語。
D默默凝望,將街道深處以及一路走來的道路遠方盡收眼中。
“別看她那樣,她也是個重情義的女人。欠人類的恩情,應該不會忘卻才是。依我看,她一定會隨後趕到。”
“如果沒遭遇敵人的話。”
D說。
“那三個村莊的居民安全嗎?”
“大致安全。不過,雅諾休和拉金……”
D說。
“雅諾休種植毒草。拉金則是以製造武器維生的村莊。”
“你的意思是,那裏的居民比較粗暴是吧?很好。若不是這樣,我們隨行保護就沒有意義了。”
“很難想像這句話出自一名將自己關在房間裏達五千年之久,患有嚴重自閉症的老頭口中。”
“你剛才有說什麼嗎?”
看來,伯爵的麥克風收聽到那聲若細蚊的沙啞聲。
D沉默不答。
“敵人就在附近。”
他說。 “沒錯。”
伯爵回答道。如此不分晝夜地疾奔,但還是被敵人追上,這兄妹倆想必頗感駭異,但趕路的人似乎心知肚明。
這時——
D的視線略為移向上空。
眼前的街道就像一條長達十幾公裏的細長緞帶,伸向峽穀。上頭逐漸聚滿了烏雲。
黑影覆滿整個山穀。宛如統治的宣言。
烏雲進一步擴散,兩人抬頭仰望的臉龐,也被黑影所籠罩。
一道閃光劃過。光和影,匆忙地染化這個世界。
盡管烏雲化為一張巨大的人臉——縱橫達數公裏遠——但D的美貌依舊平靜如故。
烏雲雕塑成的模樣,是一張堪稱五官端正的年輕男子臉龐。
粗大的濃眉、典雅的鼻梁和雙唇,為了畫出這樣的美,縱使天才畫師窮盡畢生之力也不足為奇——五官充滿著高尚的氣質,他那不讓D專美於前,睥睨世間萬物的細長雙眸,滿是令觀者靈魂為之戰栗的冷酷無情。
“我乃法爾休雅公爵。”
烏雲開口說道。
“步入此道路者,無法抵達目標,亦無退路。唯有昔日將我放逐至遙遠星空的同黨才能通過此地,黑衣青年,勸你速速離去。給你三秒鍾考慮,我已不想多說。一。”
不知從何時開始,一旁的馬休和蘇早已目不轉睛地盯仰望著D。伯爵的麥克風默然無聲。
“二。”
閃電的青色光芒,照亮了D的容顏。他不動如山,恍如一座美絕的雕像。
“三。”
來自天際的聲音如此說道。緊接著——
“愚昧的家夥。你想痛苦而死是吧。瞧你的美貌,或許你也是惡魔之子。——去吧。我的士兵就在這條道路的深處等著你們。”